第14章 远东的故事 四

作品:《土豪在一八七七

    夜晚马六辈听着里屋老娘均匀的呼吸声,自己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父母在不远游,这是从小就刻印在他记忆深处的东西。
    没办法,谁叫他生在孔家二爷的故乡呢,就是村里的愚夫愚妇们也能念叨几句《中庸》《大学》里的典故。从小他就被这种“下里巴人”式的儒学灌输,形成了似是而非的世界观。
    既不同于传统的读书人,又不同于地道的庄稼人。
    十一年前捻乱打到他家乡的时候,亲眼看见自己亲爹和大哥被朝廷天兵捉去砍了脑壳请赏,年仅十四岁的他便带着八岁的妹妹背着瞎了一只眼的老娘逃了出来。路上遇到了同样出逃的黑娃狗娃,几人便组队南下求生。
    他们一路上要过饭,跟野狗抢过食,因为缺医少药妹妹拉肚子拉脱了形最后也没了。饥饿的马六辈甚至还偷过没成的苞谷——结果被老娘一顿好打。饿死不能偷东西,这是气节,也是脸面,咱夫子老家的不能给祖宗们丢了人。
    就这样一路艰难的挪到了运河边,先是给人当起了纤夫,后来听说更南边的地方有饭吃后就一路连讨饭带杠活的抵达了尚海。因为他不缺力气,但也能吃,这也是他家一连几代都是穷困佃户的原因。到了尚海,他发现当苦力是一个好活计:每天晌午头帮里都有一顿免费的大窝头吃。而且他是凭气力挣钱,能做多少工便能得多少钱,只是上交的份子钱有点多——用诸叔公香主的话来说,帮里众弟兄为了保护你们的活计和供养你们呢也是要花费不菲的。一边想想自己当下,一边想着工头描绘的幸福生活,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的眼前还会飘过小时候家里的地。
    “现在那些地怕不是己经被别人占下了吧,”他揣摸着。大地主高家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年年底都要分给佃户们肉。
    分肉吃自然不是因为良善,而是为了卖高价。一斤肉五斤麦子,来年春天是要还的。
    他在木板床上反过来调过去的,几次努力的想让自己睡过去,结果越来越精神。
    一边是自己瞎了一只眼现在腿脚也不好了的老娘,一边是白花花的银子白花花的米,白花花地女人也时不时的出来跟着凑着热闹。
    江南的女人就是白,马六辈的脑子中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
    接着这么多年来他在码头当苦力时见到过的女人都在眼前一一浮现了出来。有时候船上会下来或者上去一个个衣衫不整浓妆艳抹的女人,陈文武说她们是半掩门。半掩门有为苦力们开的,陈文武去过,说脱下衣服的娘们像剥了皮的煮鸡蛋一样。每到这时候马六辈都会用艳慕的眼光看着他——他到现在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一方面是因为挣得不多没钱,另一方面还是没钱。因为他娘把他挣的钱都攒起来了,想稳稳当当的为他娶个婆娘,没想到攒了一年又一年,换来的却是大钱越来越不值钱。去年两百文还能找个三四十岁的暗娼睡一次,如今已经涨到两百六十文了。
    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心里有火呼呼地往上冒,便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结果一不小心一脚踢在床头,木头发出一声闷响,马六辈在黑暗中咧了咧嘴。
    “恁怎个了没出息咧,”他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下,脆生。
    里屋均匀的呼吸声停下来了。
    马六辈猛地打了个激灵,躺下身来。
    “唉。”一声幽幽的叹气声传来。
    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六辈,”老太太轻声呼唤到。
    马六辈装作自己已经睡熟的样子,轻轻的打着鼾。
    “六辈,你学会骗娘了。”
    六辈表示我正在熟睡,请你不要打扰我。
    “六辈,平时你打鼾声音不是这么低沉的。”
    于是鼾声渐渐响了起来。
    “六辈,你不说娘也知道,你想去那个什么美丽见是不是?”
    鼾声瞬间停了下来,屋里屋外静悄悄一片,只有半夜窗外知了和青蛙的叫声。
    马六辈在床上瞪大了双眼:老娘怎么知道的!
    他的心中却又有一点点的希望,希望是老娘亲口说那句话,而不是由他来说,他觉得那样可以让自己减少一些负罪感。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叫“负罪感”的词。但是不妨碍他有自己的方式明白这个意思。
    “六辈,你去吧,这些年都是俺拖累了你啊。”六辈娘继续幽幽的说。她的身体不是很好,说话多了难免要咳嗽。
    “别当娘只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事儿最近这几日大街小巷的都传遍了。娘去给人送绣活的时候听你隔壁王婶子说的。家里糟了难,俺又不大好,攒了这么多年也没给你攒下些啥,年逾三十还是孜然一身。这么多年苦了你啊。”
    “娘,快别说了!”马六辈咬着被子呜咽起来。村里村外,逃难路上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自己老子跑着跑着骨碌一下子摔在地上,团滚滚的脑袋飞出去老远,有哈哈大笑的兵丁跳下马来把人头捡起装进鞍鞯前面绑着的鼓囊囊的口袋里,袋子里有让他记忆犹新的死不瞑目的脸。妹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的怀中,青紫色的嘴唇颤抖着让他坚强不要哭泣。他记得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他去给人干活,却不懂规矩被一顿好打。鼻青脸肿的回到家,老太太用抹布沾着水给他擦脸,用路上省下来的铜板换了粮食给他吃,自己却骗他说吃过了。
    “娘,俺不去了!”马六辈掀开帘子进到里屋,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呜咽道。他没脸让他娘说出那句话。
    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怔怔的看着相依为命的儿子。突然,她扬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
    “号什么丧!”老太太眼睛瞪得溜圆,“娘还没死呢,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
    “我???????”
    “你娘我能洗衣服能做饭,离了你,娘一样能活。咳咳!”老太太说话有些急,这让她微微咳嗽了几下。
    “娘!”
    “你别说话,听娘说,”老太太看儿子要反驳,连忙抢过话头,她歇了口气慢慢的说道:“娘这几天就仔细的打听过了,今天晌午那会去菜场看过了,事儿是真的,娘还跟那个洋人说了两句话呢。”
    “真的假的娘,你别是叫人给哄了吧。”
    “哪能,虽然娘不识字,但娘眼睛尖啊,耳朵也好使。你不是第一个要去的,那群洋人都招了好一阵子工了。”
    “那娘你回来怎么不告诉俺。”
    “这没谱的事情哪个敢信呐,都传说出洋后有被人骗了填矿山的,有被人填了肥堆的,也有就没在路上喂了海龙王的。只在这打听清楚了才来问你呦。哎,娘跟你说,那个洋人还会说京城官话呢,就是说的不咋标准,不过娘听得懂。”
    “不会是假的洋人吧,娘,这年头骗子可老多了。”
    “真洋人,和城里那些看上去一样,人家万里迢迢的来到咱这里也不是为了骗一个瞎老太太不是?”
    马六辈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那洋鬼子看起来真像鬼啊,黄毛粉皮肤,眼睛绿油油的就像是要吃人的狼似的。”
    安德鲁若在肯定会大呼冤枉,他都准备减肥戒掉肉食了,怎么可能还要去吃人?
    幸亏马氏老太太没继续在安德鲁的相貌上做文章,而是话题一转到了待遇上。
    “今个俺就问他啊,说你们这里招工啊。那洋鬼子就说是。娘问他都找什么人啊,他说找年轻力壮的。俺就问俺儿子行不行,人家说让你明天过去试试。”
    “娘,码头上的工头也说这个事儿了,儿子???????”
    “娘知道你担心什么,”老太太幽幽的吐了口气“儿啊,你要记住,树挪死人挪活,只要你活的好,娘在哪里都开心。去了以后给洋人好好干活,别学人磨洋工,多挣点钱,争取早点回来,娘还能挺几年。娘等着看你娶媳妇呢,没看见孙子,娘舍不得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