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离殿

作品:《雁北归秋

    雁狄不敢相信,他这余生竟还能再见到木秋萌。那日他咬紧牙关对她说出的那些话已是他对她的最后道别,亦是对他自己的狠心劝告。
    若人妖原要为敌,那此刻的相见,便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了,但让雁狄几欲落泪的,并非木秋萌现身与他公然作对,而是故人再见的酸涩难得之感喷涌而出,他那心心念念的女郎,着实如同一位战士般坚毅地跪在他眼前,若不是身侧雪茶一句唤她刁民之谈,他在那样伤害自尊后却是想着奔下御座亲身扶那位脱了虎兽恶面的瘦小巫师起身的。
    而此刻他却被打醒一般,僵直站在这万人之上的神坛之巅,不得不为木秋萌的为乱之举下令惩责从而以平旁人义愤。
    他又何尝不知,这是不仁之举?
    而那天师仗着自己的火族身份要拿木秋萌全族性命相要挟,他不得不答应了这不仁之事,舍百民之命亦是舍,但他却得了木族苟延保命,纵使心焦如炼狱,他也得忍住。
    “将此女押下去审问,看是否有作乱同党。”
    他明白无人压得住她,这样的命令,无非是做给百官朝臣看的秉公交代,其实他私心里,是庆幸能有人出面来制止这样的祭天行径的,却不料是他最希望其能全身而退之人,缘分未了,大抵是来日还需纠缠不休了。
    木秋萌被带出祈年殿后,密铺砖地轰然开裂,籽石飞溅间殿外的羽林军纷纷迟疑该不该立即闯入大殿,无奈总教无令,地裂之剧烈也着实容不得任何人置身于内,只能留着皇上与雪茶在殿内惊慌却无人救驾。此时的雁狄和雪茶像两条躺在枯涸泽沼中蹦跳的锦鲤,焦急于自己攸关性命而又失望于外界的袖手旁观。
    正当雪茶一头珠翠凌乱地垂于额前,花容失色躲于一旁安放的大型神磡之时,只听得振聋巨响戛然而止,才稍稍探出半个头瞄着那群全副武装的羽林军闯进救驾。
    自然羽林军救驾来迟,只能跪听御责。
    为首的总教亦是兵部侍郎,车檀。当年那名单枪匹马与符满一同比试马枪的少年郎,果真应了先帝的想法,留下成为了辅佐雁狄的臂膀。
    “羽林军救驾来迟,自请殿下责罚,殿下是否受伤?”车檀言辞恳切询问道,身后的将士只是战战兢兢跪着,不敢出声以引起圣上注目。
    “......无妨。”雁狄只是静静坐于御椅之上,以缓一时心惊,待气舒匀后轻声吐出二字,他踌躇低头端详起已是汗渍盈袖的双手,事发突然,他只能盯住那枚牢牢镶于大拇指中的翡翠龙纹鎏金水刻扳指,方能稳住那颗受惊后无处安放的心。
    车檀是父皇留给他的,扳指亦是。
    “皇上是否唤随行的御医看看?”方愈生端正立在神磡后关切道,此刻雪茶才知晓她身后一直立着方大监,连忙抚裙起身扶正了头冠,羞红着脸缓行至雁狄身旁,雁狄偏头打量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间含了三分责怪之意,即刻面朝殿门,正色道:“休要再提处治刁民一事,祭品,也只是平常牺牲作罢,把那些活人都好好送回去。这地崩之事,在朕看来乃是上天之警示,若仍循旧法,必引国灾。你说是吗?天师?”
    原就蕴着恼怒的天师听到雁狄突然的询问只好上前一步行礼答道:“陛下圣明。”
    雁狄眉目里含了丝苦意,倒显得紧抿的唇角泛出清冽韵味,他大抵内心是满意的,只是到底叫那天师存了疑心,将木秋萌想成了他雁狄请来逢场作戏的人,生生是将她拖入这权争暗斗里。
    终究,是他对不住她。
    天师炎氏此刻悻悻退回了列位,他抬眼便在雁狄脚下的石阶上和谷冬对上了眼,谷冬那双杏核大眼此刻表现得凝重非凡,平日的光泽也消减不少。
    他分明在叫他不要怨他。
    只是为了达成那个女人的愿望便把这盘棋全盘掩弃?
    如若活祭得偿所愿如约进行,雁狄便逃不了那暴君的称谓,而这正是他与谷冬共同想要达成的目的,而如今这般情形,那土族世子为了那软弱的儿女情感就这样擅自制止了这精心布局好的开场。
    着实姑息优柔得打紧。
    谷冬一直两腿微开坐于石阶上,见木秋萌一副为了那些个活祭不惜和雁狄撕破脸的架势,这已足够。
    那阿萌想留下那些人命,便由着她留下吧。
    他施法想着能让这一切停下来又足够能给雁狄一个公正的交代原由,雁狄也是个聪明人,见了这离奇地裂之势便顺着谷冬给他的台阶下去了。再看那准皇后只是一味往着神磡后躲去,而雁狄也全然没有一丝保护她安危的淡然,也让谷冬看出了此二人倒有几分疏离,不自觉眨了眨妙眼,生了坐看日后帝后相处之道的打趣之心。
    他向天师做了个安心的手势,并顺势朝一旁隔岸观火的雁狢轻巧一指,天师会意,于是不再于谷冬有过多怨怼。
    这日后的国势,自有那位皇帝的好哥哥从中作梗,倒少了他们不少心思,这样想来,少杀了几百个人也倒无妨,只是可惜了那土族未得到鲜血沾地润养,不过他谷冬都不在意,他天师也无需感慨。
    祈年殿祭祀照着先帝礼制进行下去。
    木秋萌一被押出大殿便施法脱了身,她无意理会殿内雁狄是否怪罪于她,只身去往华北将那世子接回了上阳院,好人归原主。
    那孩子在她怀里均匀地呼着气,光洁的脑门上扭曲显现着青紫色血管,想是被那金繁家的乳母细心照料,先天不足的黄疸也缓解了些许,只是终归是比旁的孩子早生了一月许,露出襁褓的白团子手倒像个鹌鹑蛋般大小,木秋萌抱着他,恍若所抱无物一样的患失涌上心头,正欲踏入张灵柚寝殿,不料和慌忙出来的全御医撞了个满怀。
    木秋萌正庆幸好在撞到的是她自己的手臂而未伤及那脆弱孩儿,老爷子年事高没站住脚跟便向后仰去,木秋萌腾出一手一把将他扯回来并单手作揖赔笑道:“师父原谅弟子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