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150节
作品:《再世权臣》 荆红追换了身深色的夜行衣,带着剑与暗器,轻车熟路来到豫王府。
他不确定浮音是否真的听从了他的提议,去豫王府避祸,但总归是条线索。
王府深阔,仆役众多。依荆红追对浮音的了解,对方心高气傲,不可能去从事杂役等粗活,当侍卫的可能性更大。于是他直接潜入侍卫们居住的院子,一个个房间探过去。
普通侍卫睡的是四人一间的通铺,因为年假,床位空了不少。一部分侍卫正在巡夜,没轮到的就喝酒、打叶子牌、睡大觉。
荆红追花了些功夫,才在其中一个较为宽敞精致的厢房里,找到了睡在床上的浮音。
这厢房明显是头目级别才能住的,看来他的师弟来了没多久,就在王府混得不错?荆红追悄然飘入房内,在满室酒香中,端起桌面残留了一点水痕的酒碗,仔细嗅了嗅。
他放下碗,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注视床上的人。
然后将剑柄用力拍在了隆起的被子上。
这下浮音不得不睁开双眼,轻笑道:“师哥既然来看我,怎么不多看会儿,做什么非得把我打醒。”
荆红追在昔日同门面前成了一块无懈可击的坚冰,硬邦邦地说:“问你一件事。”
“问吧。”浮音好整以暇地坐起身。
“昨夜你在哪里?”
“除夕?当然在王府里,我又无家可归。本想找师哥蹭顿年夜饭,但一想,师哥连那位大人的面都不愿让我见一下,估计更不肯留我吃饭了。我还是跟侍卫们扎堆吃饭罢。”
荆红追盯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和眼神:“迷魂飞音想同时控制四个人,即使有魇魅之术的功法作为辅助,对你而言也十分吃力罢?还是说,在我离开七杀营之后,你又长进了不少?”
浮音一脸无辜地看他:“师哥在说什么?我已经许久不吹笛了,上一次吹,还是引你相见的时候。至于这王府的人,控制来何用,给我加月钱么?”
荆红追二话不说,猱身上前去扣他的脉门。
浮音纵身跃起,笛子从被底钻出,刺向荆红追的要穴,想要迫使他收手。
两人对彼此的功法和招数都烂熟于心,加之都不愿惊动屋外的侍卫,故而只是手上拆招,没弄出大动静。
十几个回合后,荆红追棋胜一招,右手剑锋抵住了浮音的脖颈,同时左手扣住他的脉门,去探他体内真气。
真气逆冲,气血不济,经脉内有不少尚未愈合的裂痕,像是内力损耗过度,被功法反噬的症状。荆红追笃定道:“昨夜鸿胪寺死了的那四个瓦剌人,就是你的手笔。”
浮音嘴角噙着微笑,眼底却如寒潭般幽深冰冷:“怎么,师哥身为大铭人,难道还要为鞑子打抱不平?”
荆红追道:“我不管他们死活。只想知道这是不是七杀营的新任务?”
“隐剑门覆灭了,七杀营也深藏踪迹,我和他们撇清干系还来不及,哪会去接什么鬼任务。”
“那你为什么要出手?”
“看那几个瓦剌人不顺眼行不行?北漠蛮夷,杀就杀了,又怎样。死在他们手里的中原人还少么?”
荆红追冷冷道:“你当初奉命去刺杀辽东总督,可一点没有犹豫过。边关失守你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其他中原人的性命?”
浮音笑道:“师哥不也一样?咱们这些都是出没在黑夜里的鬼,什么时候在乎过活人的性命。可如今,师哥竟然也有了一颗爱国心,真有意思,不知道爱的究竟是国家,还是主家?”
“主家”在这个时代,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之一。荆红追被他戳了肺管子,面色越发凌厉,剑锋往下一压:“不必废话,跟我走。”
“去哪里,报官?”浮音咯咯地笑出了声,“去告诉顺天府尹,我是隐剑门余孽,你也是。连同你们家苏大人,都逃不脱一个包庇罪。对了,我记得官府张榜公告,明明白白写着‘凡与隐剑门过从密切者,均为从犯,法不轻饶’。这可是圣谕呢!看来师哥不是爱主家,而是恨主家,想拉他陪葬啊。”
荆红追咬住后槽牙,想一剑抹了师弟的脖子。
但到底还有一两分情面在。整个隐剑门,乃至七杀营,他唯独受过恩惠、也施过恩惠的人,也就只有一个浮音了。
“不管你受谁的指使,目的何在,只要别妨碍我家大人,我就留你性命在。再有下次,休怪我剑下无情!”
浮音反问:“怎么才叫妨碍?”
荆红追道:“苏大人想护着谁,你就不准动谁;苏大人想护着这个国家,那么所有导致社稷动荡、关防不宁的举动,你都不准沾手。如此,你我才能相安无事,我今日也可以放你一马。否则一剑杀了你,再毁尸灭迹,叫你谁也拖不下水。”
浮音沉思良久,似乎在不断地权衡、盘计,最后服软道:“我也不想同师哥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昨夜杀瓦剌人,是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知会引发边关动荡。至于雇主身份,我不能透露,就算离开七杀营,行规也始终是行规,师哥你知道的。
“既然师哥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我也不妨承个诺,今后再不对牵涉到朝堂国政的人士出手。哪怕迫于生计接单,也先确认对方是罪有应得,这下总行了罢?”
他说得恳切,荆红追也不想不教而诛,在今夜与他斗个死活,于是颔首道:“记住你的承诺!找个合适的替罪羊,让苏大人把这案子顺利地断了。”
浮音满口答应,见荆红追转身要走,追上两步说道:“师哥……”
话不投机半句多,荆红追并不想搭理他,但基于微薄的耐心,脚步仍停顿了一下。
“师哥有没有考虑过,离开这个泥潭,周游天下列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荆红追想了想,说:“有。”
浮音眼底掠过一丝喜色,正欲再开口,却听对方坚定地说道:“在遇见苏大人之前。如今,他就是我的海,我的天。”
剑锋回鞘,荆红追毫不留恋地飘然离去。
浮音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森冷。
纹丝不动地站了许久,他也施展轻功离开王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巷,浮音的身影从幽暗里现了形。他如幽灵般站在墙边,忽然蹲下.身,在破破烂烂的墙根的不起眼处,用沾着朱砂的食指,按了八个印痕。
印痕扇形排开,犹如一朵八瓣血莲,绽放于黑夜中。
第161章 我也为你所动
“……最后我这么警告完他,就走了。”荆红追说。
苏晏拥着棉被靠在床头,边听边思索。
贴身侍卫没回来,他就不放心去睡,喝酽茶提神,一直等到亥时。荆红追回来后,见他房间灯还亮着,于是也不等天明了,敲门进来回话,把今夜在豫王府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苏晏似笑非笑:“你对师弟当面承诺得好好的,一转头就把人家卖了,还有没有良心?”
荆红追神态自若:“刺客不需要良心。再说我现在是大人的侍卫,对大人有心就够了。”
苏晏大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错,立场摆得很正,屁股也没有坐歪。”
荆红追从床沿往内挪了两尺,顺势脱靴把脚盘了上来,以示自己真的坐很正。
苏晏问:“你那般说辞,能稳住浮音么?”
“暂时没问题。”荆红追答,“但我猜测,他会因我知晓此事而产生危机感,会继续联系那个所谓的‘雇主’。”
“你不相信他是拿钱卖命?”
“他不缺钱。他是个很会为自己筹谋打算的人,之前也接过不少刺杀权贵的单子,不可能没有私藏。”
苏晏点头:“既然不是为钱杀人,那就是幕后黑手的爪牙了,也是棋盘上的一颗子。他为何要潜伏在豫王府?”
荆红追垂下眼皮,隐去自己一点祸水东引的私心,说:“他本想投靠大人,可我不想大人与被通缉的隐剑门有更多瓜葛,故而拒绝了。至于为什么去了豫王府,只有他自己清楚。”
苏晏沉吟,“杀瓦剌使者,是为了进一步激发大铭与瓦剌之间的矛盾,使边关战火重燃。倘若瓦剌与鞑靼联手进攻,边军卫所怕是兵力不足,京军三大营就得北调,届时京城的防御必然削弱……”
荆红追心下凛然:“这是要夺都?”
“天子之城,想夺都哪有那么容易。我担心的是,幕后人不止瓦剌这一招棋,他是几条棋路齐头并进啊。想想东宫遇刺案,万一小爷遭遇不测,对他有什么好处?”
“储君骤失,国本动摇?那就得另立太子了。”
苏晏道:“皇爷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要是没了小爷,那就只剩下卫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朱贺昭。”
“卫氏!”荆红追眉头紧皱,杀气浮上眼底。
“朱贺昭尚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可不比年少气盛的朱贺霖好摆弄得多。卫家一直汲汲营营,想把二皇子拱上太子位,到时卫贵妃就成了卫皇后,将来是卫太后,卫家可不就成了窦宪、梁冀了么?”
荆红追很想问这两个人是谁,但没好意思问。
苏晏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自惭,很自然地解释:“这二厮,一个是汉和帝的舅舅,一个是汉桓帝的舅舅,都是权倾朝野的外戚,因皇帝年幼、太后临朝而得到了辅政权。说是辅政,却能随意废立帝王,使外戚势力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荆红追听懂了,“真到那一步,可不得天下大乱。”
苏晏颔首:“可我看幕后人似乎还嫌乱得不够,又把爪子伸进了豫王府里。豫王虽然只是京城里一个闲散浪荡的亲王,但毕竟是皇爷唯一的同母兄弟。而且我在出京去陕西的路上,听高朔说过,豫王从前的封地是就九边之一的大同,麾下曾有支军队,叫……叫什么来着……”
荆红追当时也在场,又有过耳不忘的本事,接口道:“靖北军。”
“对对。这样一个曾经领军征战的亲王,幕后人想打他的主意,其目的就很令人深思了。”
被苏晏这么一梳理,荆红追的思路顿时清晰了不少。他虽瞧不起豫王风流好色、仗势欺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武功高强的厉害人物,也不知浮音能否在对方手上讨到好处。
苏晏却似乎有点担心,“再锋利的刀剑十年不擦拭,也会锈蚀斑斑,变得迟钝。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按你的说法,浮音虽然剑法与功力不及你,一手迷魂笛音却很是难缠。”
“大人……想提醒豫王,小心浮音?”荆红追问。
苏晏先是点点头,略一犹豫,又摇摇头:“不行,不能打草惊蛇。浮音只是颗棋子,我要顺藤摸瓜,找到执棋的那只手——哪怕只触到一点指尖,对如今敌暗我明的局势而言,也是个重大的突破。豫王那边,希望他自己能争气些,别犯糊涂。”
“阿追。”苏晏正色道,“给你个任务。”
荆红追肃然坐直:“大人请吩咐。”
“盯紧浮音,看他跟谁联系,用何种方式联系。就从此刻开始,我要你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但不能被他察觉,你能办到么?”
能。可是……荆红追有些犹豫:“属下不在身边,大人的安全如何保障?莫忘了,浮音一开始的目标是大人你。可见,幕后人兴许也在打大人的主意。”
苏晏说:“这个不用担心。明日我就进宫面圣,对皇爷说明此事,再临时借几个侍卫,应该不成问题。皇爷向来深谋远虑、智珠在握,想必能比我看得透彻。”
苏大人似乎是忘了,先前挨了廷杖和敲打后,他对景隆帝的评价可是“城府深、思虑重,更兼疑心病”,如今用词的意思差不多,褒贬色彩却全然不同了。
见自家大人对皇帝如此赞誉,荆红追心里不免吃味。但这一块又的确是他的短板,他不好说什么,也不好反驳打大人的脸,干脆不吭声。
苏晏见荆红追面色沉郁,以为他想起了不堪的往事,于是问道:“阿追,你从前在隐剑门过得如何,能否与我说一说?”
荆红追一怔,迟疑道:“那不是什么好故事,大人确定要听我说?”
苏晏笑着点点头,“对,我要听。而且要你努力回忆,一点一滴地说给我听。”
“为什么?”
“刚认识的时候,我冒失地问过你的师门,你没有告诉我。直到今夜我才知道,你出身隐剑门。因为牵扯了东宫刺杀案,隐剑门被朝廷剿灭,余党被通缉,而你早就叛出师门,与他们再没有半点干系。”
“……我担心连累大人。”
“不必担心,这道圣旨虽是皇爷震怒时亲口所下,但他也并非不讲道理的暴君,日后我寻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就无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较担心。”
“我现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担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确挺好的。可我知道,你这里虽然结了疤,”苏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处还流着脓。什么时候你愿意割开这道疤,把里面久积的脓液排出来,才算是好彻底。”
荆红追沉默了。
良久后,他说:“大人若是真想听,那些只有在地狱里才能见到的场面,那些一步步剥除了人性只余兽性的过程,我就说给大人听。”
苏晏微微打了个寒战,滑进暖和的被窝里,“说吧。再痛苦你都亲身经历过了,而我只是从旁听一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