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这家人感情真好呀”

作品:《全宇宙至此剧终Ⅰ

    这是份类似的暗示——贝筱臣之后才察觉出来,不然为什么他的记忆会从那只抽水手柄开始入画呢。是的,又和过去曾经的事例高度类似,看似不相关的两者将理由藏得毫无破绽,蓄势待发地只为了在日后携手揭穿时更显凄然。
    马桶上的抽水手柄——孤独地悬在那里,悬在视线中央。先前贝筱臣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去下卫生间。”他对辛追说,随后又转过头看着辛追母亲,“阿姨,我用下卫生间。”
    “好的好的。”辛追母亲忙不迭地跟着起身,把他视若贵宾地一直送到厕所门口,然后她拉住贝筱臣,“我们家的马桶,抽水坏了……呵呵……所以你别用啊。”她似乎为尴尬的表达而笑着,但神色还是坦然的。
    “啊?”反倒是贝筱臣有些无措。
    “哦,用那个脚盆里的水冲好了。”辛追母亲指着地上一个红色的塑料盆,水有二次使用过的痕迹,浮着一层黄色的沫,她继续解释,“没办法,我们现在只好拿洗菜或洗衣服后的水来。”
    “行。我知道了。”贝筱臣点着头,并且跟着赞扬了一声,“很环保呀。挺好的欸。”他不知道自己正露着和十几岁时相仿的微笑,就算有小部分的丢失,但贝筱臣知道自己没有作假,这仍算得上是“新鲜的收获”,他大可以宽宏地褒奖。
    他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开了灯后,看清洗手台上摆放的几样东西,化得剩一半的肥皂带着半凝固的泡沫陷在皂盒里,也有两罐面霜,只是标签早早地脱落了,必然也弄不懂到底是什么。墙被水泥刷得很白,墙上挂着一把鬃刷和一面粉色的塑料小镜子,照出贝筱臣脸上的一口叹息来。
    而当贝筱臣解完手,尽管之前才被叮嘱着“坏了请不要使用”,可他一个走神,仍然习以为常地按下了抽水手柄。等发觉后,第一秒里贝筱臣还在埋怨自己,但随后他那副潇洒惯了的五官开始收拢到一起,像被踩了一脚刹车。
    抽水并没有坏。
    是好的,没有坏。
    贝筱臣很快明白过来,它和这个位于小镇上,长长的走廊外晒满了各家各户的内衣,也有砖块堆出的简陋花盆,里面种着两三根青葱的家一样,和这个在茶几下垫着一沓报纸用来维持平衡的家一样,和这个厕所白得刺眼的家一样——无从回避的窘困让节省成了生活的核心。
    贝筱臣推门出去,他回到房间,踌躇了一下依旧告诉了辛追母亲:“不好意思,阿姨。我忘记了……”
    “啊?什么?……哦。”辛追母亲赶忙摆手,“也没什么啦,没什么。反正那个手柄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只要有水出来就可以了。”
    “嗯……”贝筱臣没有再说什么。他转向辛追。正在给医院里的父亲打电话,抱着膝盖,两脚放在阳台上,身子则仍旧靠着屋内的墙壁,头发一半深了,一半散发出仿佛谷物的香味。
    贝筱臣将手抚摩着辛追的头发,辛追抬头看他,眼睛里还是潮湿的。
    “晚上,你一个人搭床睡行么?”挂了电话后辛追问男友,声音里显而易见的害羞,让贝筱臣不知怎么也紧张了起来。
    “当然可以啊。”他抓抓后脑。
    “只是那张行军床很老了,睡起来会不舒服的……”
    “我才没所谓。”他说得一如所想的。走进这户人家的时间越长,潜意识里便愈加不敢放松,好像面对千疮百孔的塑料棚,忙着查漏补缺。即便如此,当贝筱臣在入夜后躺上床,情况还是略微超乎想象。钢丝床褥分成前后两段各自塌陷,只有中间的铁制横杆还挺立着,如同一个倒置过来的麦当劳招牌,让他实在不知道该把背和腿怎么摆平了,身高在眼下反而成了不利条件。辗转良久后贝筱臣唯有爬起来,自己动手,找来行李箱垫在垂荡的钢丝床垫下,又不忘赶在天亮前,再把行李箱挪出来。
    所以第二天贝筱臣这样回答辛追:“还好,有点像睡水床的感觉。”
    “是吗?”辛追大概是相信了。
    “你睡得好吗?”
    “还好呀。反正家里这张,也是我爸妈从之前的老家搬回来的旧床了,不知睡了多少年,大概比我岁数都大。你大概见都没见过吧,床垫是用很粗的棕绳编成的那种。(贝筱臣老实地摇头)不过从几年前开始,也许是睡得太久了,绳子都从中间开始慢慢地断了,结果整个床就开始朝中间塌下去。”
    “哎?”贝筱臣津津有味地听。
    “所以每天早上,我和我爸爸妈妈,醒来的时候都会发觉,哎,又都挤在了一起?——因为不管我们三个怎么睡得尽量分开,免得不舒服,晚上都会随着床垫,慢慢地滑向中间去嘿。”辛追手心拢成碗状,贝筱臣便陪她用类似的眼光看那装着三颗心的碗。
    “嗬,这家人感情真好呀……”于是贝筱臣也做了最后的结论,这样的事,他知道其中有艰苦,但更多的,他像一直以来的自己那样,看向积极和光亮的地方,卖报大叔在眼前呼哧呼哧地吞下一碗被人丢弃的熬点也好,女友家的每双拖鞋都破着鞋面也好,而他内心仿佛搭满了镜子,让所有黑暗都无所遁形,他停在光里就只消眯一点眼睛,笑出置身事外的爽朗,“挺好的啊。”
    等到他转身进卫生间去刷牙,很快注意到昨天那个抽水手柄被拆走了,剩下一截暴露在外的长螺栓。
    “是这样,昨天晚上彻底坏了,所以今天我买菜时就拿出去修了。”辛追母亲在他背后利索地解释。
    “嗯……嗯,我知道。”青年含着牙膏沫儿发出表示赞同的声音,一不小心还是吞下一点,阴凉却发辣的喉咙。
    “你自己可以?”阿槐把车钥匙扔给贝筱臣后问。
    “没问题的。你呢,打车回家么?”
    “不然咧?”
    “今天谢谢了啊。”
    “车钱你出吧?”阿槐开着玩笑,见贝筱臣手伸进西装内袋,赶紧拦下他,“恶心我是吧?你还是快进屋吧。你父母肯定担心,尤其上次你出那事之后……你也替他们二老想想。”
    “……哦……”贝筱臣抬头,家在十七层,因而也看不出是否还亮着灯,“八成是睡了,没事的,前面已经打电话通报过今天不要等我。”
    “你觉得呢,老人家会这么听你的话?”
    贝筱臣搭电梯到房门前,掏出钥匙扭转门把。果然沙发上,母亲依然坐着,只是听见了声音后,她从困顿中醒来,当然难免抱怨“真是的,这么晚”,她上前接过儿子脱下的西装。
    “等你到现在,也不替你妈妈想一想。”
    “早说了你先睡啊,不会有问题的,会让朋友开车送我回来。”
    “‘不会有问题’‘不会有问题’,这种话以后不要讲,我不信的。”做母亲的连连摇头,“心啊,就是悬着的……现在闭上眼睛想起你上次的样子,都还会害怕。”
    “我没少胳膊少腿的,擦破了点皮而已,妈你何必那么紧张。”
    “什么叫‘我何必紧张’啊,一点也不懂事。”推了儿子一把后,“快去洗澡吧,换洗的衣服都替你放好在卫生间了。”
    贝筱臣开了灯暖,等他脱下最后一件上衣,镜子里露出了他肩膀上的一片伤口。像在皮肤上蛰伏了一只飞倦的鸟。不算惨烈,却也不是父母们能够忽略的无足轻重。他试着转动胳膊,倒是已经没有之前的不便感了。
    于是他又想起辛追。仿佛伤口,当痛感消失,烦躁的痒也渐远了,身体总会摆脱它曾经霸道性的限制,恢复了自由的活动。
    虽然并没有具体地说出“分手”两个字,但噬咬在自己胸口的词语,连贝筱臣也很清楚,一旦施放出去,必然是无可挽回的结局。它没准更像一个凛凛的耳光,似乎已经在她脸上甩出可闻的声响。而女生的脸色就在一阵惨白后剧烈地泛红,像为了储存更多屈辱而先做了彻底的清扫。
    辛追的眼泪同样烫在他的手背上:“……你怎么会这么说我呢……”她更换递进的词语,“……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但贝筱臣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气力,这不是两个人共同承担就能让各自肩膀上的重量减少为一半的小学算术题,他还在和内心不可捉摸的无力进行着拉锯,而手背每烫上一滴,都仿佛给无力感加了油,他终于完全放弃了抵抗:“辛追……”
    女生架开他的手:“……到底为什么?”睫毛宛如雨后的翅膀,湿漉漉地低垂着,“我……‘俗气’吗?你觉得我‘俗气’?……”她每重复一次,就像赤脚又爬一层玻璃碴的山。在那煎熬般的前行里,她一定是不停地想起过去,也许从两人在童年时的熟识就开始回忆,也许她又复习到了十六岁时的重逢,这个男生不时地出现在身边,朋友般的,温暖的朋友般的,潇洒的朋友般的,呵护有加的朋友般的——她接连想起所有被浸泡在校园雨季里经过放大的美好片段,也不足为奇。
    “只是因为那张优惠券而已?就因为这个吗?”当回忆已经让她无从消受,女生瞬间变得盲目起来。
    “不是的……”贝筱臣抓住她的两手。但他也清楚,自己不能解释。
    “那是什么?是因为上次雨刷的事吗?我害你出了车祸?你不能原谅我吗?”
    “不是的……”贝筱臣感觉到肩膀后的那只鸟似乎动了动眼睛。
    “我已经对你道歉了……对叔叔阿姨也道歉了……”她低下头,眼泪开始无节制地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辛追,不是因为这些事……”
    “那是什么呢?你嘴上说不是,其实每一件都是吧?每一件都是。加到一起后,你终于不能忍受了。你觉得我是个‘俗气’的人了。就是这样吧?”她的眼睛里突然多了锋利的什么,像找到了创口的一抹盐。
    有一阵,路面管制的原因,许多学生改坐公交,包括辛追。而她一路小跑,好容易赶上车,很快就察觉自己那双皮筋松脱的旧袜子开始止不住地往脚掌下滑落,直到露出她的一半脚背,可偏偏今天穿着浅口的皮鞋,它们完全将自己的害臊放大成无地自容,展示般陈列给周围敏锐的乘客们。
    她没法正大光明地在这里脱了鞋调整袜子,只能徒劳地想把两只脚藏进角落,而每次绞动身体,额头便渗出细微的汗粒。就在这时,有人移到辛追的身边,放下自己的书包在她鞋旁——体贴地,甚至有些霸道地掩住辛追的尴尬。
    “原来我今天也没有骑车去上学是为了这事啊。”贝筱臣看着她,“你呀……”他一边摇着头一边笑,“你呀……”
    她一双感激的眼睛像接下蜻蜓的亭亭的花苞,神情里却还保留着方才未退的不安,至于那双闹别扭的袜子——贝筱臣低头再看一眼——褪出她跳着一双红色血管的脚背,颜色里过渡着辛追全部由浅至深的羞赧。在他看来,必然是可爱的。
    如同一束光可以被镜子反复折射到身体每个角落,他真心地认为这一切都能用美好的一面来接受。
    必须等到日后,好像一层层剥开了壳的笋,贝筱臣才恍然大悟地明白,辛追是单薄、消瘦、温和、安静,或者更夸张的无欲无求,可实际上,她更是窘迫、节衣缩食、家庭经营多年的浴场倒闭后每况愈下的苦涩,她追着一份天文数字般的欠债跑了一年两年五年八年,跑得穷困不堪。
    辛追是无能为力,是贫穷。
    它们从一个饱含着感情美化的形容变成现实中难以掩饰的真相。“真相”两个字常常和“揭穿”“败露”关联,贝筱臣知道辛追从来没对自己隐瞒什么,被揭穿和遭败露的都是他的幼稚压根站不住脚。他自诩的洒脱和无谓从来都带着察觉不到的傲慢,连同他所有爽朗的释怀的笑一样,并且这份傲慢永远不能被摆脱,只要辛追和自己过的不是同一种生活,他们的差距就是傲慢本身,他越试图表现对这份差距的不在乎,他的迁就他的躬身他的跟随他的包容,他所有迎合辛追的动作便拟作这份傲慢本身。
    但在更早前,重逢的那个阴霾天,辛追比出手感慨无非几年不见,男生蹿出了篮球队员的身高——
    她的五枚指甲是淡紫色。可那会儿贝筱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仅仅是因为春寒的天气里,女生冻得不轻。她身体不好,衬衣外的一件罩衫更是单薄。
    他只觉得这颜色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