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节
作品:《温水烈酒》 但他走过无数次。
整个遂浒地域在他面对那束血腥红光的时候就已经纤毫毕现地展现在脑海。
姜昀祺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沿途经历的所有拐口——过去的九年在这时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姜昀祺踩在遂浒的土地上,仿佛手心就握着张扑克牌。
自从亲眼目睹奥仔死亡,所有记忆伴随遂浒大爆炸的一声巨响全部浮出水面,姜昀祺觉得,从那时起自己手心就一直握着一张无形的扑克牌。
它带来幻觉,带来恐惧,带来深渊里的一切。
可是,就在此刻,姜昀祺忽然庆幸他在深渊待得足够久,久到他闭眼就能摸清深渊。
姜昀祺望着那束阴森红光,深吸口气,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奔进茫茫黑夜。
半人高的荆棘灌木、遮天蔽日的树冠,清冷月光在云层后幽灵似的浮游,透过重重雨雾,最终映照下来时却被交叉覆盖的枝叶剪碎揉散,眼前只剩一片惨淡浑浊。
临近八月酷暑,持续的暴雨使得气温有些低。蚊虫的鸣叫却猖狂至极。姜昀祺一路奔跑,这些叫声跟在身后,形影不离,好像一直就跟着他,如同记忆最深处的梦魇,纠缠不清。
先到达小渠河道,再绕去爆炸点找裴辙是姜昀祺的路线,但是他不知道老营房就部署在小渠河道。
于是,当他气喘吁吁跑到小渠河道时,隔着茂盛葱郁的灌木丛,发现这里井然有序,灯火通明。记忆里的断壁残垣、满地汽油焦污通通不见,标准规格的暗绿营房密集驻扎,巡逻军士持枪戒严,军靴踩在湿透的枝叶上,发出整齐有规律的咔嚓声。
似曾相识。
侧前方,数十辆军用越野齐齐打着强劲雪亮的车前灯,码在连排营房前,严肃整饬。
姜昀祺一眼就看见了裴辙。
披着件军大衣,身躯高大,背朝车前灯,耀眼白光抵在他的肩头,不能撼动分毫。
狂喜一瞬间淹没脑海,姜昀祺张口就要叫人。
下一秒,面容冷峻的裴辙朝一队驻扎军士快速打了个手势,利落果断,领队立即侧转身,带部下去往裴辙指示的地方。
猝然间,现实与幻觉交错,如同闪电刺入——姜昀祺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
钱雲在裴辙身后和开车的驾驶员商量完路线,转过身找到裴辙:“当年建造营房的所有线索都记录了,一小时后装车。不走大路,送宋岐归回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大路也塌了小段,电线全炸了,不好走。就走您来时的路吧,当地人也知道,我们跟他们走。”
裴辙盯着远处黑黢黢的灌木丛,心底忽然有种异样感觉,闻言颔首,没说什么。
钱雲面色沉重,也跟着裴辙朝前注目,低声:“那两个跳车的还在抓。这里太大了,没有向导不行。”
撤出遂浒这几年,虽说也有不定时的巡逻检察,但深入了解每条小道的去向来路,不是容易事。
裴辙知道他这次回去有场硬仗,提醒:“营房建造只是当年收尾工作中的一个小项目,过手文件多,涉及人员杂,你仔细点。”
钱雲点头,语气慎重:“我知道。”
没一会,小雨又滴滴答答起来,落在金属车顶,声音有些大。
钱雲抬头看了看,树冠繁密,云层阴郁厚重,头顶一丝光也没有。
“您到那会我真没想到,本来不想麻烦您的……宋岐归那个家伙,到头来还是让您跑一趟。”
裴辙没说什么,依旧盯着不远处漆黑的灌木丛。
“……您回去喝点感冒药吧?来的时候雨太大了,路也不好,这里七拐八拐的,一不小心……宋岐归也真是。”钱雲对裴辙无比尊敬,这个时候兀自带着几分自责说着。
裴辙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抬手拨电话。
钱雲看到:“距离太远了,信号不好,很难——”
裴辙压下心底不安,转头对钱雲说:“我先回去。”
钱雲愣住:“不、不行吧——裴长官,您来那会天还没黑,看得清路。这会天都黑了,雨估计要下大,现在回去不安全,跟我们一起——”
忽然,手机响了一下,裴辙立即接起。
颠簸的电流刺啦刺啦,那边只说了半句话,裴辙脸色瞬间就变了,从肩胛到脊柱如遭电击般凝固。
紧接着,电话那头又说了句,裴辙没说话,胸膛几下剧烈起伏,像是有什么猛地朝他心口狠狠袭来,下颌线条顿时紧绷到极点,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凸起,五指僵硬,整个人气息骤沉。
钱雲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裴辙,吓得一句话不敢说。
很快,裴辙闭眼掐了电话,神色压抑到极点。
周遭一切如常,气氛却可怖森冷。
钱雲盯着裴辙,张了张,刚要措辞,就见裴辙抬眼,眼底有血丝,一字一句道:“留一队人给我,我要找——”
“咔哒。”
雨声有节奏,夹杂在里面的微小动静,如同小动物慌里慌张窜过,并不起眼。
裴辙却抬手极快地打了个噤声手势。
钱雲压根不敢动。
隔着一段距离,姜昀祺注视面容冷肃的裴辙朝他一步步走来,瞳孔霎时紧缩,心底漫溢出的恐惧陡地冲向天灵盖,姜昀祺忍不住吭哧吭哧用力呼吸,好像不这样呼吸他就要窒息在无底洞一样的害怕里——
可是,裴辙越来越近——
蓝眸几乎静止,呼吸猝停的下秒,姜昀祺转身没命一样跑了出去!
“昀祺——!”
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个奔起的人影再熟悉不过!
姜昀祺跌跌撞撞跑着,裴辙吼得他浑身发抖,姜昀祺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往前逃。
没有犹豫,裴辙紧紧追了出去。
钱雲呆立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裴辙消失得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雨越下越大,姜昀祺开始咳嗽。
肺部火烧火燎,嗓子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姜昀祺一边跑一边咳,眼前雾蒙蒙的,疼痛带来的生理性泪水让他看不清路。
不知道过去多久,姜昀祺鼻腔充斥潮湿泥土和树叶青苔的斑驳气息,伴随一股似有若无、越来越近的烧焦味道。
他居然跑到了今天下午爆炸发生的地方。
刺眼的猩红色警戒灯在中心坑洼处一闪一闪,周围没有一个人,或者说,人刚走,泥泞地面有长长的车轮胎印,一路往前延伸。
姜昀祺放慢脚步,艰难吞咽,仔细侦查四周动静,发现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和密集瓢泼的雨声,其余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全身都湿透了,夏季单薄的衣服裹在身上,一路跑来被树枝剐蹭,凌乱不堪,手心也蹭破皮,膝盖脏污一片。
漫无目的又谨慎小心地走了半圈,姜昀祺孤身站立,张嘴用力呼吸,雨水兜头冲刷下来,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很长时间脑子昏昏沉沉,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好像不知道。
姜昀祺低头看了眼手心,空荡荡的,但就在他眨眼间隙里,他好像看见了一张黑桃a。
忽然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昀祺听见枪栓抽动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姜昀祺后退几步,想把声音找出来,但红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全是黑不见底的雨林,幽森恐怖。
突然,脚下踢到什么,声音不是很大,但姜昀祺极度受惊,吓得立即回身低头去看。
是一把老型号步枪。
爆炸中残留的枪支,枪托和握把已经烧熔弯曲,枪杆完好,大半都浸泡在浑浊泥水里。
姜昀祺瞪着它,好一会,喘息着弯身去捡——
手指触碰到冰凉枪身的刹那,姜昀祺像是感知到什么,震惊抬头——
那人就站在不远处,面容冷酷阴森,正牢牢锁住他,满身的血一滴滴往下落,手里也握着一把枪,刚才那种有规律的枪栓抽动的声响,就从那里传来。
那人背后,是冲天的焰火和堆成山的尸骨。
令人作呕的粘稠血腥混合火药的烧焦气味全数朝他袭来,姜昀祺呆呆望着,脑子“嗡”的一声,再也想不起任何。
他彻底分不清幻觉。
面对惊悚骇人的尸山血海,姜昀祺一步步后退,直至无路可退,他蹲下来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惧怕得浑身颤抖,一声不吭。
裴辙站在不远处,凝视脆弱到即将崩溃的姜昀祺,心痛至极。
他一路跟着姜昀祺,没有靠近。当姜昀祺选择逃离的时候,裴辙就知道那时肯定有什么刺激了姜昀祺的神经,让他分不清现实。
除了刚开始的发力,姜昀祺之后跑得并不算快,后半程几乎跌跌撞撞,但他太害怕了,裴辙守着他,却不敢贸然触碰他。
姜昀祺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再也复合不了。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蹲在原地的姜昀祺像是死了。
雏鸟羽翅尽断,奄奄一息。
裴辙朝姜昀祺走去。
又传来一个声音——姜昀祺没有多少力气抬头去看,他只能将自己缩得更紧。
恐惧完全占据了他的躯壳。
似乎那些年在遂浒承受的所有胆战心惊、筋疲力尽,九年后,在这个漆黑无边的雨夜里,全部来到他面前,吞噬他、折磨他、让他再也活不下去。
“昀祺。”
蓦地,有人在叫他。
姜昀祺肩抖了抖,没有抬头。
裴辙蹲下身,伸手要去触碰姜昀祺——
指尖触及的瞬间,姜昀祺浑身大震,抬手毫不犹豫握起枪抵在裴辙肩头!
注视裴辙的蓝眸如同一簇濒死燃烧的焰火,寒意刺骨,空洞无神。
裴辙没动,他朝姜昀祺笑了下,伸出去的手抚摸姜昀祺几乎冰冷的后颈和脸颊:“和裴哥回去好不好?”
姜昀祺望着他,没有眨眼,过会,转头去看那个人。一举一动如同机械反应。
裴辙顺着姜昀祺目光望向雨林深处,按捺心头酸涩起伏,闭眼几秒,过后嗓音低了些:“昀祺不要怕。”
姜昀祺恍若未闻,注视裴辙后退几步站起来,枪口分毫不差地对准裴辙,无动于衷。
裴辙看上去一点都不在意,他继续朝姜昀祺走近。
越来越近,最后两人就隔着一支枪的距离,而裴辙,还在靠近。
蓝眸这时才有反应,姜昀祺看不懂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他疑惑不解,但更多的是害怕和不知所措。
姜昀祺转头又去看幻觉,他在比较这两个人的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