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作品:《温水烈酒

    温应尧抱着一摞文件踏进,见裴辙一副有何贵干的省话模样,白了白眼,懒洋洋道:“一式两份。孙部那里的报告你交了?还有一份呢?放上来。”说着努努嘴巴,指了指那摞文件最上面,继续嘚不嘚:“一到年终我就是所有部局里最没地位的副部。行政司都忙没影了!外派的外派,学习的学习。我就纳了闷了,平时不见多好学,这年终岁末的,怎么了?一年荒废无所成的愧疚个个积攒到头了?最后三十天冲刺下?屁用没有。”
    温应尧说话从来不客气,将那摞挨个办公室收来的文件摆在裴辙办公桌上,随手拍了拍小臂压出来的几横衣褶,整个人西装笔挺,仪表矜贵。上午阳光透亮,温应尧迎窗站立,原本就是一身散漫贵公子气质,此刻更是风度潇洒。
    见裴辙拿出准备好的报告叠上去,丝毫没有和他闲谈的意思,温应尧伸指点了点那摞,眼珠一转,不怀好意道:“今早我听孙部说了,喻呈安没回来吧?”
    裴辙抬眼,不冷不热看他。
    “哈哈!你完了!下午留下来整理你们司的年终报告。”
    “我下午约了市刑侦一队的副支队长。”
    “温副,辛苦了”,裴辙友好一笑,帮着温应尧整了整快倒的文件。
    温应尧在裴辙的笑容里一时没反应过来,默默吐槽几句。片刻后,凭着一点对于姜正河前后事迹的模糊印象,温应尧皱眉道:“还没抓到?刑侦科那里追了有几年了吧?不是八月份的时候出现过?”
    这件事过于重大,裴辙就算去刑侦科待一周温应尧也不会说什么,毕竟隐患还在。
    上午部门会议结束,孙部单独留下他还提到一件事,说最近新型毒品入境,目前查出来也与遂浒在逃人犯有关,“你找时间问问裴辙到底什么打算。以防万一,我们这里也安排下人。尤其是那个孩子”。
    裴辙没说话,为了配合温应尧工作,他给自己部门里所有同事发了各自整理年终报告的邮件。
    温应尧还记着上午孙部的话,这会放下文件转身去一旁倒水,一边喝一边随口道:“你手上不是还有一个……算什么来着?人质?算人质吧?你可当点心。”
    “你这行为就像偏要人家找你寻仇似的……”
    裴辙抬头看温应尧,察觉不出什么别的语气,“你见过收养人质的?”
    他背光坐着,神情如常,耀目日光擦着乌黑鬓角斜斜落在桌案。随着光影明暗的切割,侧脸线条到下颌一截,冷硬如刀削。眉眼末梢却因为一点细微弧度,落在浅浅光晕里,沾染几分不自觉的温柔。
    温应尧耸肩,神色复杂,“谁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
    喝完水,温应尧捏扁一次性纸杯扔办公桌前垃圾桶,半开玩笑的语气朝裴辙道:“如果他醒来没失忆,那失手的一刀指不定四年前就给你补上了。”
    裴辙懒得跟他废话,起身将电脑关机,拿了外套车钥匙,“我走了。出去记得把门带上”。
    温应尧:“……”
    “哎——我说真的!”温应尧一把将人拉住,“我们共事时间也不短。你要是出什么事情,我可找不到顶替的人。研究所那里的数据,有谁比你更熟悉?还有接下来和柏林的二轮谈判,你应该知道重要性。过了年,明年,最重要的联合谈判——裴辙,你想想清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也不是你这么用的。”
    “万一那孩子和人里应外合,你还要不要命了?”
    很长一段时间,裴辙都没有说话。好像真的在思考温应尧话的可行性,又好像单纯只是不想多费口舌,不想多费这些无中生有的口舌。
    温应尧想起孙部的一句念叨:“裴辙对什么都狠,对自己更狠。”
    裴辙拉开温应尧的手,平静道:“昀祺是干净的。”
    稍稍起了点风。裴辙站在温应尧面前,影子被倾斜的日光虚虚打在斜后方,看上去很淡,但没有移动分毫。
    温应尧愣了下,“原来他叫昀祺啊……裴昀祺?”
    “姜昀祺。”
    “……你也够狠,留着人家本姓。”
    温应尧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忧心道:“一家人都被处决了,还有一个流亡在外,随时准备报复。这里里外外都是雷……有句话挺适合你,明天和意外——”
    “温副,您要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裴辙没有等温应尧回复,反身出去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温应尧站在原地叹气,回到裴辙桌前给刑侦一队总队长章政铭去了电话。
    “……全力保护吧。这件事孙部也授权了……”
    “裴辙自身素质是不赖,但家贼难防——谁他妈知道那孩子什么时候会想起来?还失忆?我到现在都不信,指不定和他那位大伯里应外合着呢。”
    挂了电话,裴辙带来的几份参考文件就摆在温应尧手边,中间一份皱巴巴的,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攥过。温应尧抽出来看了眼,内容是关于去年第三阶段削减条约的多方会谈意见。
    整张纸皱得不行,仔细看了好像还被沾过水,干了后呈现出一小团一小团微微下凹的印子。
    温应尧搞不懂,索性放了回去。打死他也不会猜是裴辙对着文件哭,估计不小心溅了几滴水,至于皱痕,天知道。
    第11章 过分坦荡
    驱车去市刑侦一队路上,裴辙接到游况电话。
    嫌疑人一刻钟前死了。
    “药品被掉包,过量毒品直接注射死亡。型号依旧是885。因为是特殊病房,医护人员进出需要二次查看,所以暂时排除凶手混入其中。我们正在查监控,药剂科的人也在询问。”
    “我现在过去。”裴辙调转车头,去往省人医。
    天色阴沉,下午两三点光景,看着像五六点。铅灰云层压得又低又密,温度和早上那会比又降了几度。
    估计要下雪。
    路过附中校门,裴辙想起早上宋姨要给姜昀祺套毛衣,姜昀祺掉头就跑,书包也不要了,丢下一句“裴哥帮我拿书包”,人影一闪,传来蹭蹭蹭下楼的声音。
    宋姨没办法,进屋找了件薄羽绒长袖,“裴先生,让昀祺穿里面,围巾不管用的,背心着凉怎么办?”
    裴辙深以为然,上车就吩咐姜昀祺穿上。
    姜昀祺接过来抱怀里,磨磨蹭蹭:“我下车前一秒穿。”
    姜昀祺似乎对秒数格外执着。
    两秒就好,给他三秒钟,一秒就能搞定。诸如此类。没一个能兑现。
    “一秒能穿好?”裴辙没强迫,建议道:“下车前五分钟穿好。”
    姜昀祺朝他笑。
    省人医八楼已经戒严,裴辙到的时候,裴玥正配合警方查阅药剂科值班记录。
    裴玥负责药剂科。
    见到裴辙,裴玥没问什么,“得忙到晚上。你给闻措去个电话,让他记得接雯雯”。
    “裴司。”
    游况这时正好过来,手上拿着一份文件,身后两名神情严正的刑警。
    “现在怎么样了?”
    裴辙颔首,打不通闻措电话,给宋姨发了消息,让提醒下。
    “目前两处可能疑点。药品中途被掉包,或者一开始凶手就替换了药品。”
    “监控出结果了吗?”
    裴辙收回手机,接过游况递来的其中一份文件,是几帧电梯监控图像。
    游况指了指图像左下方,“药剂科在五楼。死者的药品由药剂科崔护士从五楼带上八楼。电梯中途在七楼停了六秒。一名牛仔外套男子进入,此时电梯内承载八人。而这名男子距离崔护士最近,但监控只拍到背影,也没有拍到他掉包的动作。之后男子没有下八楼,而是到了十五楼。最后一次出现是医院一楼安全通道出口。”
    身穿牛仔外套的男子,戴着副白色口罩。背影看上去很瘦,身高一米七左右,始终佝偻背看地下,头戴黑色毛线帽。
    裴辙注视几秒,将文件递还游况,“你们调查怎么说?”
    游况看向身后一名刑警,“老于你说说”,转头对裴辙道:“裴司,这是一队最有经验的刑警,于锋。曾在遂浒役上服过三年。”
    裴辙和于锋对视两眼。
    于锋朝裴辙点了点头,“裴司”。
    裴辙看着他,“辛苦了”。
    于锋笑了下,没有多余说什么,沿着游况的话继续道:“不能确定这名男子就是凶手。不过有一点,从凶手进入医院到离开,所有现场,没有任何一处留下指纹。”
    “他很谨慎。”
    “885来源查出来了吗?”
    “知南路花店老板已被拘留,但从始至终否认知晓885。不过有提到确实见过死者。那辆黑色大众,老板也表示不知情。”
    “现在问题关键就在,既然老板只是见过死者,那为何死者交代885来源的时候,会提花店?黑色大众已经被烧毁,花店目前看来也和这两起案件没什么关联,那死者提它到底是要说什么?”
    包括裴辙在内,一时都沉默了。
    线索似乎戛然而止。
    像是某种信号。新型毒品加一起命案,如果说只是巧合,背后之人会就此收手,在场没人会相信。
    这更像是爆破之前的火花短溅。
    至于更深的原因——
    裴辙想起游况提到的黑色大众和自己一前一后进了广茂商业大厦停车场,以及,他在地上污水里看到的模糊影子……
    游况这时正好看向裴辙,他也想起那个莫名其妙跟到停车场之后又莫名其妙失火的黑色大众,“裴司——”
    “先到这里吧。各位辛苦了。”
    裴辙按下话音,于锋带着另外一名刑警进入药剂科,继续查看医院内部可能有的线索。
    “裴司……”游况欲言又止。
    裴辙只是道:“时间太久,不要打草惊蛇。”
    裴玥安排上午值班的护士和几位科室同事挨个和警方见面,裴辙一直陪到晚上八点多。
    宋姨打电话来说,雯雯已经回来了,是和昀祺一起回来的,两个孩子吃完晚饭在写作业呢。
    “闻措呢?”裴玥有些疲惫,坐在走廊里的塑料长椅上仰头闭目。
    “一起吃了晚饭。我没跟他说这里发生的事。”
    裴辙看了眼时间,拉裴玥起来去医院食堂吃饭。
    “嗯。”裴玥点头,回办公室换了身衣服,出来道:“他来也帮不了什么,让他好好休息吧。前晚刚做了八小时手术。”
    “而且我现在一见他就生气,人来了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裴辙笑,过了会道:“姐,雯雯挺有主见的。你应该放心。”
    裴玥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换成昀祺呢?”
    裴辙稍愣,没明白。
    入夜就更冷了。
    路上没几个人,路灯影子白晃晃,像覆了层霜。远处停着几辆警车,格外显眼的红蓝警灯在冰冷漆黑的夜里连续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