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环屿

    作为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崔少言从没见识过这种大场面。
    他腿上伤才刚好了没几天,一跑就牵扯着疼,但估计绝对比不过被大鹅啄上一口疼。
    付靳两边一看,拉着他闪身钻进一间极为破旧的老房子里。
    门虽然没锁,但老房子已经没人住了,里头空荡荡的,只摆着一张蒙满蛛网的太师椅。
    “嘎嘎嘎”的疯狂鹅叫声就在屋外徘徊,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光线晦暗的屋内,等待着鹅散去。
    可能等了足足五分钟,崔少言才深深喘了口气。
    “腿不疼吧?”付靳用极低的声音问了句。
    崔少言摇头,他就离开了原地,走到房间有窗户的地方往外看。
    没有防盗网,这种老房子窗户都修得极其小,导致室内光线极暗,崔少言站久了觉得有些儿阴森可怖。
    “后边还有几只。”付靳走回来,“待会儿再走吧,省得再跑了。”
    “嗯。”崔少言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门前倒是没有鹅。
    这房子有两道门,院门和大门。它的院子小得根本很难被称之为院子,大概就几平米,右侧有个窄窄的楼梯。
    屋内实在太黑,崔少言索性试着登上那个楼梯。
    “你去哪儿?”付靳连忙跟上来,“你小心点儿,这种楼梯太久没人走,容易打滑。”
    话音刚落,崔少言就踩了一滑,急忙扶住扶手:“靠,你是不咒我?”
    “说了滑你不听,我发觉你不是一般的叛逆。”付靳手伸到一半。
    崔少言原本不打算爬了,听了这话决定叛逆到底,扶着生了锈的扶手几步上了楼。
    这楼梯连通的就是这老房子的屋顶,可能是有雨水冲刷,相比底下干净不少。
    屋外巨大的老龙眼树结满已经成熟的龙眼,沉得将枝叶压向屋顶栏杆边缘。
    付靳刚爬上来,就看见崔少言不怕摔下去地扒栏杆边上够龙眼。
    “小心点儿啊。”付靳把手机掏出来,给许强胜打电话。
    崔少言弄下来一串,看着还挺新鲜的,他刚才跑渴了,在付靳打电话的过程里剥龙眼吃,顺便观察底下还有没有鹅。
    这龙眼野生的,核大肉薄,崔少言吃了几颗就将剩的塞给了付靳。
    “天快黑了,问问导游有没车过来接我们。”付靳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被迫抓住了龙眼,“我们跑出来挺远了,崔少言腿还有点儿疼。”
    “我没疼了。”崔少言说。
    付靳冲他举了举龙眼以示“安分点儿”,朝电话里说:“就这样,我把位置发你。”
    “我走回去没事儿。”崔少言在他挂电话以后说,“我不想在这儿待了,鹅也走了。”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付靳看着他。
    “……”崔少言懵了,刚才他俩确实在混乱中瞎跑了好一段路,“那你呢,认路吗。”
    “大概。”付靳说,“但我不能确保,能不走冤路就不走。”
    “行吧。”崔少言只能妥协了。
    日头逐渐西沉,楼顶上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付靳站着,崔少言蹲在地上打斗地主。
    还未赢第一把,就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崔少言正想挂断,来电显示上那个“爸”字却让他停了动作。
    手机就这么持续震动着,崔少言慢慢地打着牌,一局牌里崔涌泉给他拨了好几次电话。
    他就跟赌气似的,没挂也没接,任由它响,再等着对方自己放弃。
    虽然每回如果对方放弃,他都会有那么点儿…沮丧。
    崔涌泉这回没有,电话一直打到崔少言赢了豆,终于接起电话。
    他没出声,结果对方也沉默了好半晌,才问:“儿子?”
    崔少言听见这句“儿子”就给整懵了,而后笑道:“您今天怎么想起要当爹了。”
    崔涌泉难得没生气教育他,只简短地说:“事儿我都听你同学说了,爸爸错怪你了。”
    “什么事儿?”崔少言垂下眼。
    付靳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崔少言是真的很喜欢这种猫一团的姿势。
    明明长得很高大,篮球也打得好,但却有很多特像个毛绒幼崽的瞬间。
    “冤枉你偷钱的事儿,还有那天在酒店,水也不是你泼的。”崔涌泉声音沙哑,带着隐约的羞愧。
    崔少言懵住了,甚至顾不上想是谁跟他爸说的。
    “爸爸错怪你了,给你说声对不起。”崔涌泉说,“误会了你,让你受委屈了。”
    崔少言双眼一下就热了,只说:“我没有。”
    他确实觉得委屈,崔涌泉说了,他才觉得是真的很委屈。
    明明就不是他干的事情,为什么该他背呢。
    “和你妈妈分居这些年,爸爸在你的教育上表现得很失职,也没抽出时间陪你长大。你有很多表现特别棒的瞬间,比如打球…可我一直以来都忽视了。”崔涌泉慢慢说,“你的那个朋友说得没错,爸确实还不够了解你…”
    “我在忙…”崔少言强行打断,不想让对方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异样又很难,“晚点儿再说吧。”
    他特讨厌这个听人煽情几句就要哭的自己。
    原本他想过,要大声发脾气,要狠狠撕碎一切强加在他身上的罪名,甚至想顺应别人对他的想法,就这么彻底腐烂下去。
    但没想过父母真发现错怪他以后,几句道歉就让他彻底软了性子。可能过去再怎么和父母吵,崔少言心里都从没想过真要和他们决裂。
    气不起来了,就是实在太委屈了。
    一滴眼泪直接从下眼睑滚了下来,脸颊有种特别痒的感觉。
    “好,那就晚点儿再说。”崔涌泉说,“等周末了我过去看看你。”
    电话被崔少言挂断,他就那么蹲了好长一段时间,付靳大概猜想到怎么回事,却没有靠近他。
    就那么让他待会儿吧,小少爷当人面会忍着不肯哭。
    崔少言其实也没再哭,蹲着只是为了消化情绪,等腿完全麻了才起来。
    “他们还没来吗?”崔少言一开口就有鼻音,感觉特别尴尬。
    付靳像是知道他尴尬,便打电话去询问。
    崔少言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听出电话那边像是一时半会派不出车接他们的意思。
    “要不我们自己走吧。”崔少言声音正常多了,往外看了眼,外头一片漆黑,“我想去个…稍微亮点儿的地方。”
    付靳看着他愣了愣,而后朝电话里说:“让他不用来了,我负责把崔少言带回来。”
    电话一挂,付靳就走过来,从兜里掏了颗糖给他:“饿了就先吃吧,我不确定能找到路。”
    “没事儿,我跟着你。”崔少言剥了糖放进嘴里。
    “那你可能得跟着我迷路了。”付靳叹口气。
    两人慢慢从楼梯上下去,天黑以后村里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付靳辨别了一下方向,带着崔少言往前走,本来人生地不熟他不该这么做,但崔少言说想去亮点儿的地方。
    面对可能刚悄悄哭过的小少爷,付靳想尽可能满足一下他的愿望。
    “脚疼就跟我说。”付靳说。
    “说了你能怎么办,你也没带药吧。”崔少言看他口袋里估计掏不出糖以外的东西了。
    付靳看了他会儿,说:“疼就我背你。”
    崔少言懵了懵,说:“那不行,你一中年人,我上去能直接把你腰压断。”
    “你试试呗。”付靳平静道。
    两人总算走到了有些微照明的区域,崔少言脚是真有点点儿疼了,便挑了十分明亮的路灯底下休息。
    挺有安全感的,而且目测周围没黄狗没大鹅,崔少言很满意。
    “付靳。”崔少言站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你觉得我怎样?”
    “难搞。”付靳诚恳回答。
    “哎你就不能随意夸几句?”崔少言隐约想起上回喝醉,付靳可不是这么回答他的。
    果然就他妈是敷衍他的,付靳这人表面挺温润,感觉内里实际有点儿黑。
    “我确实不讨人喜欢,给人印象分特别不好。”崔少言说,“成绩也不好,一无是处。周一不同,三好学生人模狗样,所以偷钱那事儿一出,所有人都信他不信我。”
    付靳没说话,但崔少言知道他在听。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愿意和付靳说这些话,即便付靳不给回应他也觉得舒服。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也特想学好,想变成讨人喜欢的样子。”崔少言说。
    “通过学习成绩、学历来判断一个人的德行是否优良。”付靳忽然开了口,“这种思维方式很常见,但实际根本没有内在的必然联系可言。”
    这回换了崔少言沉默,只微转过脸看着付靳的侧脸。
    “同样,在别人眼里你是怎样的人,和你自己要做怎样的人,完全是两码事。”付靳这时也转过脸来,看着他,“不要轻易接受别人对你下定义,也不要让他们轻易改变你。”
    崔少言注视着他,觉得心里一直很模糊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儿变得清晰。
    逐渐地,甚至他的心跳都变得有点儿快。
    付靳等不到他说点儿什么,便将脸转回去,侧脸轮廓的影子被映在红砖墙上。
    两人便站在路灯底下陷入了沉默,地上的影子被光线无限拉长,像在看不见的远处紧紧连在了一起。
    崔少言只觉得自己有点儿不正常,在听完付靳那番话的瞬间,他不仅有了强烈地想改变自己的冲动,还生出了另一个奇妙的念头。
    他想让付靳看到他的这种变化,然后还想得到付靳的赞赏。
    比如最简单的夸几句,比如揉一揉他的头发,比如像比赛获胜时那样的一个拥抱。
    甚至还比如…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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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
    付靳:确实难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