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包典吏陷入沉思的表情，胡宗宪却就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他并不是一个好为人师的性子，人前显露本事，点到就好，他才懒得从头去分说，如果别人实在理解不了？那胡秀才大约会托辞鬼神，以免于去仔细解释吧。不过幸好包典吏能做到一房书吏的首领，他的智商当然是在平均线以上。
    所以略一思索，包典吏倒也就明白了胡宗宪所说的问题：“他左眼角下面，生有麦粒大小的肉瘤； 右鼻翼接近人中处，又生有一颗黄豆大小的无色肉痣！”
    因为有这明显的外貌特征，让人一看，就跟形象之中的程某对应起来。
    “人皮会造成整个脸部的变形，而在那种恐怖感之下，很少有人去注意脸形是否对称，而会下意识，去寻找最为明显的脸部特征。毫无疑问，这两颗肉痣，一左一右，就会让人，特别是见过他的人，第一反应，就把那人皮跟他对应上。”
    胡宗宪听着点了点头，却是笑道：“那么，包典吏可否知道，那张人皮是谁的？便是同胞兄弟，也不见得有一模一样两颗无色肉痣。而且位置、大小还隐约差不多的。”
    这个问题就把包典吏难住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那张人皮到底是谁的？
    “不单是那张人皮是谁的，更为重要的是，他怎么能弄出这样的一张人皮出来吓人呢？”胡宗宪紧接着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这是包典吏无法回答的问题，而他下意识扭过头去，回避胡宗宪那种充满着怜悯的眼神。
    “行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姓胡的，冲我来便是。”柳卫瘫在椅子上，悠悠地这么开口说道。
    他并不能打，可以说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但他倒是颇有几分硬气的。
    不过胡宗宪压根就没有打算接他的话茬，只是对包典吏说道：“虾饺，听闻典吏家中，有一房小妾，是岭南沿海人氏，会做广州城的小吃，我要吃虾饺。典吏不用惊奇我是如何知道，问一问土地爷，哪有什么不知道？”
    包典吏愣了七八息才回过神来：“就你请土地上来，就问这县城里，谁家能做好吃的？”
    “道可道，非常道啊！”胡宗宪伸手作拱，笑着却不愿往下说，只是道，“这程某如何弄得那张人皮，又为何要弄出那人皮来。典吏，明府升堂之前，学生给你说个分晓……”
    包典吏苦笑着道：“行、行，不就是虾饺吗？虾饺，让她做，她还会几味那边的小吃，一并做！”说着当真又叫差役过来，打发回家去让那小妾开始做小吃，别说做小吃，要真能破案，又能分润到功劳，弄得官身，包典吏把那小妾送给胡宗宪都甘心情愿，这年头，妾侍送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啊。
    “好！”胡宗宪大笑着点头。
    他怎么知道包典吏家的小妾会做小吃？因为他跟黄家那个大胖子一起喝酒时，专门托黄胖子去问家里的厨房师傅，除了凤爪还有什么拿手小吃？结果那厨子就表示只会这几样了，这县城里，据他所知，只有包典吏家的小妾，倒是因为家传的缘故，能做不少他不会的小吃。
    胡宗宪就是个贪图享受，好口舌之欲的人，听着便记在心里，此时得了包典吏点头，立时心花怒放，快步上前去，把那些正在登记口供的书吏拔开了，又对那些正在录口供的酒楼伙计说道：“且住。喂喂，你先别发誓了，做伪证的话，明府要治你罪的话，你也很麻烦的。”
    “小人没作伪证啊秀才，这程三狗不是好东西啊！”那伙计听着便不服，大声叫了起了。
    这也引得旁边的其他伙计，也望了过来，胡宗宪看着他们望向自己的眼光，他很享受这种注目的感觉，这让他有思维更加清晰：“我发现，他自上堂以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为什么他不说话呢？”
    柳卫在边上厉声喊道：“还留恋什么？要一起死才好么？”
    那之前被剪在堂上的程某人，听着突然奋起，只听“咔嚓”一声，却是生生拗得一只胳臂脱了节，一个头锤砸在那反剪着他的其中一个差役脸上，把那差役砸得惨叫着，捂脸蹲下，那血从指缝不住淌出，只怕是鼻骨让砸断了。
    而另一个差役吓得发呆，却就被这程某抽出手来，一拳打了个满脸上开花。
    这些差役又不是沙场上的百战老卒，便是老卒，也得是夜不收之类的精锐，才可能在这样突然暴起的袭击里，反应过来。普通士卒，那也必须阵列而战，才能发挥出战力。
    而紧接着那差役直接就被撞得滞空飞起，而且他手里的铁索，被那暴起的程某劈手抢过了来，向着胡宗宪发力挥去。
    公堂就这么大，这边有书吏和酒楼伙计在录口供，胡宗宪离这程某也不过四五步，那铁索被他这么高速斩出，一刹间竟发出如刀破空一样的声音！胡宗宪哪里反应得过来？
    柳卫终于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胸腔里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从小镇被擒，护卫又因为担心他的生死，束手就缚，他就一直在谋划这一刻。
    柳卫向来不是一个认命的人，如果他认命，那在十几年前，世上就不会有他这个人！
    所以他不会认命，无论是沮丧，还是对胡宗宪的挑衅、认输、服软、求死，都不过是他的策略，他就是要让胡宗宪觉得一切尽在把握之中，然后给胡宗宪这致死的一击！
    只要胡宗宪死，然后这程某逃遁也罢，自杀也罢，这个案子，终成无头公案！
    柳卫却不相信，这绩溪地界，有什么人能堪破他严密的布局。
    有，就是在身前八步的胡宗宪。
    但在下一刹间，柳卫知道，胡宗宪的脑袋便会如西瓜一样爆裂。
    死人是不会破案的。
    胡宗宪没有活路。
    没有身手过人的霍长觉保护他；
    连李家大小姐也不在身边，不然至少还能有李家的护卫；
    跟他青梅竹马的霍曼殊也不知所踪。
    不是有没有人救他，是连帮他缓一缓的人，一个也没有。
    没有活路的人，只能是死人。
    胡宗宪也只能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