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打南边儿来了一阵风

    桌上的牛顿球来回碰撞,发出“嘀嗒嘀嗒”有规律的响声。丁芃用握笔的手撑住下巴,一脸无奈地看向对面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的沈识,摇头道:“你这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我是帮不了你的。”
    沈识笑笑:“你别听小兔那小丫头胡说,我压根就没事儿。”
    丁芃摇头:“并不是这样,看得出来你心里很乱,但你实在太抗拒沟通了。”
    “真没什么好说的,丁芃姐。”沈识挥挥手道:“那什么,我烟瘾犯了。出门抽根烟过会儿就先撤了,你不是刚好还有病人么?”
    丁芃若有所思地看着沈识,片刻后还是叹了口气:“好吧,你记得跟小兔说一声再走,这样她会更有安全感些。”
    “明白。”
    沈识说完便离开了诊疗室,他出门的时候就看到小兔正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着什么。
    “看什么呢?”
    小兔被吓得又是一激灵,回头嚷嚷着:“哎呀你吓死我了!……怎么样,你是不是有病?”
    沈识弹了下小兔的脑门儿:“没事儿别跟人家瞎说,听到没有!”
    小兔撇撇嘴:“喝醉酒的都爱说自己没醉,精神病都爱说自己正常。”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识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冲小兔扬扬下巴:“哥先走了,你在这儿别给人家添乱啊。”
    小兔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婆婆妈妈的。”
    沈识作势踢了小兔一脚,俩人又在门口闹了半天,他才发动了汽车调转车头准备离开。
    透过倒车镜,只见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跟着个女人进了诊疗所,应该是别的病人。小兔好像和他们很熟,跟那小胖子有说有笑的。想起先前小兔拿手机鬼鬼祟祟的样子,沈识皱了皱眉。可很快,他就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毕竟以他家小兔阅帅哥无数的眼光,应该不会喜欢小胖子的。
    车子驶入回程的高速,在中途的岔路口短暂停了一下,就朝着与安城相反的方向开去。
    路标指示:寒潭寺。
    此时天色将晚,红霞布满天际。记得昔日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那人趁着夜幕来临前栖身过来落下一吻,他问自己会不会做了不敢回头的韦陀。
    思绪循环往复,繁杂到理不清头绪。然最终皆归于一点,便是他的名字。
    南风、南风。
    ……
    月落山脚钟声悠悠,吴念恩得知沈识要来一早便在山下等候。他的脸色红润,人也比过去胖了不少。穿身棉布青衫加一束雪白的胡子,显得老爷子仙风道骨。
    “师傅。”沈识停下车,走向老人恭恭敬敬地颔了下首:“想您了。”
    “好徒儿。”
    老人张开怀抱,轻轻拥了拥沈识。他的身上有股干净的皂角味儿,闻得沈识有些久违的安心,还有些犯委屈。
    “他呢?”吴念恩有些疑惑地朝车里瞅了瞅,以为还会有人跟着下来。沈识被他的举动弄得心里更不好受,低头闷声道:“他没来。”
    顿了顿又说:“他走了。”
    吴念恩半天没说话,平静地看向沈识有些躲闪的目光。
    吴念恩:“恐不是自愿吧。”
    沈识答不出,只能点了下头。
    看着自己徒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吴念恩长叹了口气,拍拍沈识的肩膀:“走吧,先上山去。夜路不好走。”
    临近山门,便看到了拿着扫帚不慌不忙清扫石阶的了尘。见到沈识,了尘双手合十,脸上带了淡淡笑意:“阿弥陀佛——”
    “了尘师傅。”
    了尘借着天色,目光在沈识脸上略微停了片刻,缓声出言道:“晚课快到了,阿识来得是时候,不妨一起听一听?”
    他说完便转身走在前头引路,三人步入寒潭寺的禅房,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天色在阵阵木鱼与诵经声中悄然转暗,屋外又传来伴有夜间露水的清幽花香。任凭山下风云变幻,这一方净土都仍像被隔绝在尘世之外,丝毫未变。
    佛堂之上,沈识却突然想喝一壶酒。那晚月下对酌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他有些失神地朝窗外望去,却只能看见曾经坐着那人的地方留下的空荡长廊。
    “晚间诵的是心经。”了尘背对着沈识一下下敲着木鱼,头也不回道:“施主心不静。”
    沈识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影响了大师,赶忙出言道歉。
    “心不静,便理不清。”了尘兀自道:“理不清,就想不明。”他回头看向沈识,笑道:“你心中有困惑,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对与不对。尤其是时间越久就越不清晰,如此反反复复,怕会伤人伤己。”
    沈识被了尘这几句话绕得云里雾里,可又觉得心思似乎已被他看透。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沉默地站起身施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他仰头看向浩瀚星河,心里反复出现了尘方才的话。不知过了多久,禅房里的诵经声停了,一个身影悄然跟了出来站在他的后方。
    “施主当年一句‘不悔’为贫僧道破玄机,而今不知可否有幸也替施主化解心中困惑。”
    回答了尘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倒也不急,径自走向院中不慌不忙地打理着花圃中的花卉,为其剪枝浇水。
    许久之后,只听身后的沈识轻声开口道:“我将他赶走了。”
    沈识疲惫地闭上眼睛:“因为当时我前途未卜,而他却拥有更好的明天。我不想拖累他……”
    沈识说完,缓缓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以遮掩按耐不住的情绪。
    他哑声道:“可我现在,真的很想他……”
    “坏了。”了尘突然出言打断了沈识,拍着脑门儿道:“忘记了、忘记了。”
    了尘说完,将手放进嘴里吹了个悠长而清脆的口哨。随着哨声,只见从寺院外黑漆漆的草丛和密林间突然钻出了六只猴子。
    了尘不再理会沈识,转身回屋拿了个箩筐出来,里面放着些瓜果馒头。
    他冲那些只哇乱叫的猴子招招手,它们便张牙舞爪地朝了尘扑过来,围在其身边“嗷嗷”嚎个没完。
    “莫慌莫慌,都有都有。”了尘笑着将箩筐里的食物分给了猴子们,猴子吃饱喝足后嚎得就更欢了。
    “阿识。”
    了尘唤了一声,在沈识看向他时张嘴说了句什么。但在他身边追逐打闹的猴子实在太过聒噪,叽叽喳喳地让沈识根本就听不清。
    沈识不由得皱眉又朝了尘走了几步。
    了尘挥手赶了赶猴子,冲它们道:“散了散了,明天再来。”
    猴子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你推我搡的前后离开寺院,钻入林间不见了。
    寒潭寺内又恢复了宁静。
    看着猴子们远去,了尘这才又重新回头看向沈识。
    “方才我说的话你听清了么?”
    沈识摇头。
    了尘哈哈一笑:“没听清也正常,要说猴子跟咱们都是同一个祖先。人声混在他们的叫声里,自是听不清楚的。”
    沈识不知了尘为何突然要跟他扯猴子,只沉默地站在那里等他接下来的话。
    了尘继续道:“人的心里也住了这么六只猴子,名作眼、耳、鼻、舌、身、意,此乃六根,相应的也就有了色、声、香、味、触、法,这是六尘也叫六贼……想想看,终日有这六贼在你身边嗷嗷叫个没完,你自是听不清对方想要跟你说的话,更听不清你自己内心的想法。”
    此时,满月从云间探出了头,为山间胧上一层薄纱。
    了尘的眼里透着光,看向沈识缓声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抛掉外界一切声音,和所有的瞻前顾后,剩下的那个便是答案。”
    ……
    隔日,沈识告别了了尘与吴念恩,驱车离开月落山寒潭寺赶往安城。他走后,吴念恩问向眼前扫地的了尘:“你昨晚都跟他讲什么了?”
    了尘淡淡一笑:“猴子的故事。”
    ……
    晨间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当地路况,沈识随手将其换到了音乐台。清晨第一缕阳光刚透过云层洒在前方的道路上,四下无人无车很是安静。
    音乐台里正是一首歌刚要唱到结尾,歌手在吉他轻奏出的最后一组和弦里悠悠开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沈识突然停了下来,将车靠在一旁。顷刻间,他只觉得一股迟来的暖流重新回归心脏,让它再次有了跳动。
    当世界安静下来,他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答案。
    这一遭纵有千番恐惧纠结,生命也终究难舍这蓝蓝的白云天。
    他的南风,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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