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心墙

作品:《雁北归秋

    雁狄立于世安的喷泉池前,冷峻的面容里毫无一丝情绪蔓延,可他并非一人。
    怀里的生命正努力踢着包裹着他的软绵毛毯,喉中传递出撕心裂肺般的哭闹声,他紧闭着双眼,像是要挣扎着逃出雁狄的怀抱一般,双颊被不间断的哭喊胀得通红透亮,算是早些降生的新生子,却因着母体在孕中吃得精细,已长了些许浅墨色的头发,经过乳母擦拭干爽地贴于那光滑细腻的白皙额头之上。
    “......皇上。”方愈生进门后反手将宫门上的木栓扣上,恭敬地躬身行至雁狄身侧,“回皇上,娘娘们都回去各宫歇着了,皇子年幼,还是先交给乳母喂奶才是啊!”
    雁狄恍若未曾听进耳一般的神色寡淡,只是顿首稍稍应允了方愈生的提议,方愈生见罢立即放心了些许,忙拿出腰际所别的摇铃,那摇铃带着帽盖,打开来方才摇得出身响,“丁当当”声后,便有乳母识趣地从偏殿下阶叩拜,“奴恭喜皇上喜得皇子!皇上吉人天相,福泽深厚......”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雁狄目光悄然一换,提膝瞬时便极为烦腻地朝着妇人踢了一脚,方愈生见状不妙,立即尖声对妇人呵斥道:“多什么嘴!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抱走皇子,赖在这儿是活够了不成?”
    妇人好生一惊,立即诺诺答是,起身从雁狄怀中接过孩子便欠身离去,生怕雁狄下一秒便追究起自己的过失起来。
    “没良心的东西!只顾着讨好朕,却不想想皇后的新丧!大监啊……”
    雁狄怨声突然转为哝哝,所望向方愈生的眼神里也终于混杂了匍匐在他内心的情伤,深褐色的瞳仁此刻显得格外的无精打采,下巴上的胡茬许是压力的缘故,半天之前方才修过,此刻却已然均匀地长满了那方棱角分明的瘦削下巴,他闭上眼难言道:“皇后留下了朕的第一个孩子......便这样走了……本以为,朕与她还有多年夫妇要做,就如同以前和阿......都离家了......一个一个的,朕......真的只能汲汲顾影,要留的,也没能留住,不曾在意的,却也突然就这样永别了......”
    “皇上......”方愈生头一遭见雁狄如此诉说离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的好,愁面思虑半晌方才开口道:“皇上,老奴这辈子伺候了先帝,也伺候了皇上,这离别之事啊,无非一个便是生离......另一个便是阴阳相隔,但皇上得相信,总有留下的人来代替她们陪着皇上,这不,小皇子不是康健得很么?老奴想......这便是皇后娘娘交付给皇上的存在罢......”
    “是啊......朕还有悰儿,朕见他长得白皙可爱,像他的母后......皇后后事,朕会令礼部择日厚葬于皇陵,她家人也要厚礼安顿,皇后来自民间,在位期间也恪己容人,和睦宫闱,朕终究是失去了一个好皇后啊......”
    雁狄惙怛地叹道,他想起初见雪茶之时,她正教导着宫中无父无母的孩子背诗,背的便是母妃记挂雪茶父亲时常常念起的《秋风词》。
    雪茶有一双琉璃般澄澈的双眸,也许她的父亲年轻时也曾有着这样一双令母妃留恋的多情清目。
    “......噗咳!”
    雁狄不禁向前一踉跄,却发现口中喷射而出的鲜血洋洋洒洒融入了眼前的喷泉池内,早已混着流动的池水稀释殆尽,五脏六腑有着被撕拉般的疼痛之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他只能听见方愈生惊慌失措的呼叫声,喧喧地回响在耳畔,眼前却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他能听,却无法说出话来。
    他还有感到腹中剧痛的知觉,却无法睁开双眼,就好像什么人突然将他拉进了一个永世黑暗的洞穴,它能吞噬他的一切。
    他的话语。
    他的指尖触动。
    他只能觉得自己被好几名侍卫抬了起来,头是悬在半空中的昏昏欲坠,“快些!将皇上抬进没有皇后娘娘的房间!”
    匆匆上楼有着身体倾斜而头重脚轻的不安之感,之后便是一段弯曲平路,好不容易躺在了一张稍硬的木床之上。
    都怪平日世安宫的大床柔软得过分,他此刻平躺于这张垫了棉絮的普通寝床上,觉得浑身上下硌得生疼难捱。
    “全院首!还好您没走远,这皇后娘娘刚殁,皇上这又突然发病了,您快好生看看这是怎么了?哎哟,可吓死老奴了!”
    全先生把脉的手格外沉稳有力,又因他体胖的原因,按压时令人觉着甚为厚实可靠。雁狄再黑暗之中感受着他检查自己眼睑与舌部的果敢行为,极为焦急地等待着他得出相应的诊断。
    “不应该啊……”
    全先生“啧”了一声,破天荒又重新为雁狄诊过一次脉。
    “如何?院首医术高超,从不诊二脉,此时反复确认......是有什么恙事么?”
    方愈生瞧见了全先生一脸紧张疑虑的模样,毫无平日里的安然坦荡之姿,心中不免起了不详之感。
    “皇上受了什么重创么?昨日给皇上把脉,除了一贯的脾虚倒也没有其他,宫中脾虚之人比比皆是,如何皇上今日便气血两虚得如此之快?老夫两次把脉,却是一次比一次虚得厉害!老夫得先拿党参吊着皇上精气神,这就去开方子抓药!”
    “......奴不知啊!奴日日和皇上一起,要说是因为皇后娘娘殁了皇上心伤,也不至于到这性命都分秒必争的境地啊!”
    方愈生懊恼不已,连连拍打着两股在床旁原地踱起步来,全先生拿了药箱将切好的参片放于雁狄舌下,又向雁狄的人中,十指都施了针,也未见其睁开双目。
    “皇上呼吸通畅,心也还有搏动,肯定还有救,老夫这去开些除痹的方子。”
    雁狄被扎了十余针后只是觉得十指连心般的刺痛酸胀,却无法向身旁的二人表现他此刻的清醒与痛苦,只能隐隐地干着急。
    雁狄深知,此刻的他什么画面也无法看见,这样的状况发生地猝不及防,心中再多惴惴不安,也只能静待其变数使然。
    这是他第一次亲临死亡缠身的恐惧,却只能全凭院首相救。
    默默无言,独自承受伤痛,于他而言已是儿时便练就的心墙,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墙崩裂前的山雨啸雷是这样清晰可鉴,触之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