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情同

作品:《雁北归秋

    “那位爷,得嘞。”
    浣氏看不见谷冬身影,却能辨别出他所坐之地在何方位,爽朗回应了他一声,便接着讲道:“恶人自有天报,那女子怀上了情郎孩儿,却因小产而丢了性命......那奸夫还与家中婢女去过肘后药局买那千年雪蛤相救,大家伙想想,这女子不贞不节,就算是太上先君的灵丹啊,也挽不了命数。”
    谷冬原本笑意满面的神色随着浣氏话音的结束而逐渐转为暗中忍气的僵硬表情,绯色的双眸却皆因无法言说的闷气郁结显得熠熠生辉,四周叫好之声连片,此刻却给了他一股将这一群造谣生事之人毁于瞬息的冲动。
    “我们走吧。”
    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死抠着凳边的大手。
    “阿......阿萌......”
    他猛然想起,比起他,阿萌才是最应感到羞愤,七日之内在这通篇里进行诟病的妖女,便只是她一人。
    谁曾想到呢。
    “阿萌啊……我们......我们现在直接去雁狢府中罢......别去什么药局了,什么鬼地方!传出这些惑众言论……嗯?阿萌......阿萌你别不说话呀!阿萌你倒是表个态嘛……”谷冬任由木秋萌拉住他的手远离了戏台之下的人群,她脚步匆匆,一副想立即逃离这里的模样,背影却看不出情感,唯有紧攥谷冬的冷手,所用之力如同一块寒冰刻入谷冬皮肤腠理。
    只因于人界,她连大叫的资格也无。
    “你放心,一会见了雁狢,便叫他撤了那些羊皮卷!这雁狄在深宫里,到底知不知晓外头都在说些什么?占了皇帝位子不干些清醒事的,我看啊,当初还不如让雁狢坐龙椅!”
    “够了……”
    “阿萌你要去哪呢?这......这很晕的诶……”
    这时谷冬方才发现木秋萌正带着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各地不同的场景之中,每处的情景刚待他认清,便已是另一个境地。
    瞬间溜走的画面,一篇一篇裎得这个夜晚无比令人眼花撩乱起来,“阿萌......停下来......”
    “嗤......嘶......”
    终于,他站在了一方不变的天地里,而木秋萌却已是抱住双腿自顾自地蹲在一旁的墙角掩面而泣着,“阿爷......阿爷......你在哪里呢?阿萌回来了……阿萌回来找你了,阿爷!阿爷你去哪儿了?阿爷!”
    她低埋着脑袋,面色已然因着啜泣而憋得通红,双眉牢牢紧缩成一个仿佛永远打不开的花结,口中声声唤着一个,曾经最疼爱她,如今却再也回不来了的,她所认可的唯一亲人。
    “阿萌。”
    谷冬站在原地,轻声唤着她的乳名。
    他不敢前去,原本,原始的伤痛,便是由他促成的。
    不知何时起,他再也不奢求能让木秋萌同意与他常伴左右,他所期望的,只是她能安乐地在这世间的某个立足之地活着,和那枚取不出的灵石一起,远离雁狄,远离皇都,远离虎视眈眈的火族。
    可连这,也逐渐变成了奢望。
    “阿萌......我不该......不该显出真身前往肘后药局的......阿萌对不住......我不知这都会让有心人看了去诟病你......和你的孩子......”
    谷冬吞吐话语间只觉痛心疾首得难受,身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蜷缩起来,只是蹲在离木秋萌三米开外处,倚靠于身旁肆意蔓延的粗大藤蔓之上。
    他已多日未踏足过木宫,东巽依旧如木严去世前一般,破败得不算太彻底地强撑着,大抵是雁狄下的建林令生了效的缘故,木严元神俱散也未足以完全毁灭同样奄奄一息的木族。
    他记得土族部下报告他青阳后院出事后,他速速前往所见之景。
    任由它无边大雪纷飞,雪地的刺眼殷红依旧无法掩埋,因为奔流不息的血液便如同木秋萌的生命之泉般,自她体内汩汩而出。
    仿佛要流尽她体内所有的鲜血般,而原本与他嬉笑打闹惯了的孩子,便躺在雪地中,不会冷,不会笑。
    她也不再是孩子。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将她抱起,走时,还不忘拔掉那把深刻于树身的匕首。
    白玉刀柄,折花钢刀刃,干净得如同刚出鞘,却足够让木秋萌血溅雪地,岌岌可危。
    “中艮宫里的妖医查完脉神,告诉我......木姑娘腹中胎儿,不足一月......不幸,小产......人妖结合……必豁出性命以生产......我这才匆忙去了肘后药局买那人界为数不多的千年雪蛤下药救治你......你小产后虚弱,妖医说,切记勿要劳心伤神,看你完全不知自己已有身孕,我便未及时告知你......不曾想......”
    “不曾想!不曾想却有人拿着我小产之名玷污我清白,玷污你清白,玷污……我孩儿清白!咕咚......这是真的吗?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木秋萌急切地朝谷冬爬来,只是紧紧抓住他的双袖苦苦询问道,她实在不愿相信,她与雁狄那样露水的情分,也会不幸造出无辜的生命。
    她的悲痛还未过去,便有新的悲痛取代了人界那些纷扰谣言的伤害,她还未来得及准备接受,便不得不要去接受,那硬塞来的失子之痛。
    “是......阿萌......孩子他......他已经去了,伤的只有你自己的身子......你方才痊愈,切勿......再为其伤痛。”
    谷冬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是双臂发力将木秋萌提至自己怀中护住,默默看着她瞪得僵直的双眼,不自觉用手轻抚那扇浅色的眼睫,根根分明且细长,触之又如羽绒般轻薄柔软,她没有在看他。
    也没有在看什么任何事物。
    他需要给她时间去接受这些突变。
    “阿萌......我明白,于你而言,一切变化得也许,就如同在人界重来了一次......但,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忘掉以往的那些不堪,如今,才是真正的开始,不好吗?”
    木秋萌听见谷冬在耳畔轻声劝慰道,她木纳地眨了眨眼睛,只是喃喃:“真正的开始……”
    “是啊。”
    “咕咚,你告诉我,到底如何我才能正大光明地为那孩子哭一次?此刻......我才知晓,什么是,情已身受,却无悲痛......我难道不该为他好好哭一场么!可......可是......可是我竟无知无觉,就好像,我本不知晓他来过,如今也一样无实感地知晓,他已离去。”木秋萌满眼间溢出的只有荡漾着的绝望与困惑,她的声音已然因为刚才的哭喊而略带沙哑,衬着室内幽暗的绿光,谷冬仿佛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绝望。
    他是情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