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作品:《灯花笑

    正对架前的沉木椅上,正坐着个人。年轻人一身乌色箭衣,手握一把铁钳,正漫不经心拨弄脚下火盆中的烙铁。
    周围横七竖八散落一地刑具,刀针铁器泛着淬泽阴暗冷光,有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痛苦,怒道:“裴云暎,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何必磨磨蹭蹭?”
    “那怎么行?”裴云暎笑道:“都进这里了,怎么还能让你痛快?”
    他手中铁钳在火盆中拨弄几下,指间黑玉嵌绿松石戒指映着一点翠色,若凛凛清渠,不过须臾,夹起一块烙铁来。
    他走到说话人跟前。
    这六人皆是被扒光衣服,以布缚住双眼锁在铁架上,全身上下几乎已无一块好肉。用过刑后泼上辣椒盐水,若无十足毅力,第一次用刑后便已招认。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怕疼。
    他在说话人跟前站定,侧头打量对方一下,铁钳下烧红烙铁突然朝这人前胸而去。
    “呲——”的一声。
    一股皮肉烧灼的焦味猛地窜起,囚室响起嘶哑低嚎。
    这人前胸处本就受了刑,旧伤未好,再添新伤,如何不疼。裴云暎神情淡淡,辨不清喜怒,手上动作丝毫不松,烙铁紧紧贴着对方前胸,像是要钻进对方皮肉,融进他骨头中去。
    焦气充斥周围,惨叫在地牢中久久回荡,蒙着眼睛的人瞧不见画面,这瘆人阴森越发可怖。
    良久,惨叫声中,最左边的囚犯终于忍不住瑟瑟开口:“……我说。”
    “住嘴!”正受刑之人闻言一惊,顾不得身上痛楚,喊道:“你敢……”
    下一刻,雪亮银光闪过,呵斥声戛然而止。
    裴云暎腰间长刀入鞘,若非地上鲜血,仿佛刚刚抽刀杀人之举并非出自他手。
    架上之人脖颈垂下,血自喉间汩汩冒出,已无声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侧首,将手中铁钳扔下,看向方才说话之人,含笑开口:“现在,你可以说了。”
    囚室中安静片刻。
    囚犯被蒙住眼,未知反比已知更可怖,虽瞧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刚刚还呵斥自己的人如今一言不发,怎么也能猜到几分。那人面上流露出些恐惧,惶然开口:“……是,是范大人。”
    “哦?”裴云暎一挑眉,“范正廉?”
    “是……是的,”囚犯紧张道:“军马监吕大山出事那一日,刑狱司手下提前得了大人差遣,吕大山的死,大人是知情的。”
    裴云暎笑了笑:“果然。”
    他转身,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帕子,低头仔细擦拭手上杀人溅上的血迹,末了,走出门去。
    身后侍卫跟上:“主子。”
    裴云暎站定:“刚才听清楚了?”
    侍卫青锋还未说话,前方又有人匆匆赶来,是个仆从打扮的人。这仆从走到裴云暎跟前,行过礼后,恭敬开口:“世子,小的奉老爷之命前来,下月是老爷生辰,老爷心中挂念世子,请世子回家一聚。”
    青锋站在裴云暎身后不敢说话。
    周围人皆知裴云暎与昭宁公惯来不合,几年前回京后干脆在外买了宅子,除了每年给先夫人祠礼从不回裴家过夜。
    提起裴家,自家主子眼中不见亲近,只有厌恶,想来,裴家的仆从这次又要无功而返了。
    果然,裴云暎闻言,想也不想回答:“没空。”
    仆从擦了把汗,笑道:“世子许久未见老爷,老爷近来身体欠安,希望世子……”
    “要我再说一次?”
    仆从一滞。
    这位世子爷喜怒随心,看似和煦,实则狠辣,性情更不如二少爷温和懂礼,强势如昭宁公也管不住这位儿子,何况是他这样的小小仆从。
    仆从诺诺点头,落荒而逃。
    裴云暎盯着他背影,眸底幽色如地牢里那片深邃的黑,一片无悲无喜。
    青锋问:“主子,牢里的怎么处理?”
    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刑审也就结束了。
    “刑狱司教出来的人,嘴巴硬,骨头倒是软。”
    他道:“刚才那个留下,其他的没用了,杀了吧。”
    “是。”
    ……
    “姑娘,隔壁丝鞋铺宋嫂送的两条青鱼都翻白肚了,那鱼鳞已经取完……”
    “剩下的没什么用了,杀了吧。”陆瞳道。
    “这……”
    银筝瞧着木盆里两条奄奄一息的鱼有些为难。
    西街一条街上的摊贩四邻关系都挺好,原先杜长卿和阿城管着仁心医馆,懒得和周遭小贩打交道。自打陆瞳二人来了后,情况有了些变化。
    银筝嘴甜又最是察言观色,常常分些便宜的果子点心给街邻,人都是有来有往,她又生得俏丽讨人喜欢,一来二去,和一街小铺的人都熟了,时不时收些别人送的回礼来。
    这两条大青鱼就是宋嫂送来的回礼。
    宋嫂将两条青鱼送到银筝手中,嘱咐她道:“银筝姑娘,这两条青鱼拿回去熬汤给你家姑娘补补身子,陆大夫太瘦啦,纸糊似的,真怕一阵风就给刮跑了!”
    银筝将青鱼拿回来,还未想好是要蒸着吃还是烧着吃,陆瞳先拿了把小刀将两条鱼身上的鳞片刮了下来,说要用鳞片做药引。
    鱼被刮了鳞片,翻着白肚浮在水面上,瞧着是不行了。
    银筝站在原地没动,陆瞳抬起头问:“怎么了?”
    “……姑娘,”银筝为难地开口:“我不会杀鱼啊。”
    她在花楼里,学唱曲跳舞琴棋书画,却没学过洗手作羹汤。这厨艺还是跟着陆瞳后勉强学会的,只能说将食物煮熟,至于杀鱼这种血淋淋的事,就更是敬而远之了。
    陆瞳看了她一眼,停下碾药的手,从石桌前站起身,拿起刀端着木盆走到院子角落里蹲了下来,抓住一只青鱼往案上一摔,本就不怎么活泛的青鱼被摔得不再动弹,陆瞳干脆利落地一刀划破鱼肚,将里头的内脏掏了出来。
    银筝看得咋舌。
    “姑娘,你连杀鱼也会啊。”银筝替她搬来一个小杌子在身下,自己坐在一边托腮瞧着,忍不住佩服地开口,“瞧着还挺熟练的。”
    陆瞳拿起水缸里的葫芦瓢泼一瓢水在鱼身上,将污血冲走,又抓起另一条青鱼,一刀剖开肠肚,低头道:“从前在山上时常杀。”
    “啊?”银筝愣了一下,忽而反应过来,“是因为要取用药引吗?”
    陆瞳手上动作不停,良久,“嗯”了一声。
    银筝点头:“原来如此。”又看一眼陆瞳满手的鲜血,咽了下唾沫,“就是看着血淋淋的,有些吓人。”
    陆瞳没说话。
    其实她不止会杀鱼,处理别的野兽也驾轻就熟,不过倒不是为了取用药引,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芸娘是个对吃食很讲究的人,也爱下厨,煮茶需用攒了一个冬日的积雪化水,面点要做成粒粒精致的棋子状,做一次二十四气馄饨还得取用二十四种不同节气的花型馅料。
    可惜的是,芸娘在山上的时间太少了。
    芸娘时常下山,一去就是大半月,有时候山上剩下的米粮能撑些日子,有时候芸娘忘记留吃的,陆瞳就只能饿肚子。
    那时候她刚到落梅峰,连下山的路都找不到。第一次饿肚子饿得头晕眼花时,在屋前的地上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山雀。
    年幼的陆瞳挣扎许久,终于还是将那只山雀给烤了。
    她在陆家时,胆小又娇纵,家里宠着鲜少干活,素日里看见个蜂子蛇儿都被吓得惊慌失措,然而人在饿昏头时,也顾不得什么害怕不害怕,只能被食欲驱使。
    陆瞳还记得第一次吃烤山雀时的感觉。
    那时的她生涩又笨拙,甚至不懂烤鸟儿需要拔毛去除内脏,只囫囵地放在火上炙烤,烤成了漆黑的一团,以为熟了,一口咬下去,咬出丝丝血迹。
    陆瞳“哇”的一声就哭了,从喉间泛出丝丝恶心的血腥气,她张口欲吐,腹中的饥饿却又在提醒她这里没有别的食物了。于是只能忍着难耐的腥气,一口一口将那只烤得漆黑的山雀吞进肚里。
    那是陆瞳自出生以来,吃过最痛苦的一餐。
    不过,自那天以后,她开始意识到一件事。在落梅峰,想要活下去,总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不行的。她渐渐学会了制作捕猎陷阱,能捕到些小的兔子,又学会了将这些野兽处理得干干净净,做成肉干存着,以免下一次断粮。
    芸娘回来后瞧见她,十分惊讶她居然还活着,又瞧见她藏在罐子里的肉干,看她的目光更加奇异。
    “不错嘛。”她对陆瞳道:“到眼下为止,你是在落梅峰上活得最长的那个。”她凑近陆瞳,笑容古怪,“说不准,你能活着下山呢。”
    说不准,你能活着下山呢。
    陆瞳垂下眼。
    后来芸娘死了,落梅峰上再没了别人,她确实走到了最后,活着下了山。
    只是……
    只是那个当初会一边哭一边吞咽烤山雀的小孩儿,大概是永远消失了。
    手下青鱼蓦地一甩尾巴,拍出的水花溅在脸上,染上丝丝凉意,陆瞳回过神来。
    青鱼都被剖得干干净净了,却还有余力动弹。陆瞳擦净面上水珠,银筝起身将两条处理干净的大青鱼提起来,放到厨房去,笑道:“这下就好了,姑娘想怎么吃这鱼?”
    “随你。”
    “那就清蒸好了。”银筝道。她厨艺平平,好在陆瞳并不挑食。
    银筝才将青鱼蒸上,那头的陆瞳已经叫她进屋来,待进屋,就见窗前桌上摆好了一叠厚厚纸笺。
    “这是……”银筝拿起一张纸笺,随即一怔。
    这纸笺很漂亮,是浅浅粉色,凑近去闻,能闻到一股淡淡花香。若是写字在这纸笺上,别的不说,光是瞧着,也难免不让人心动。
    笔墨都已经准备好,银筝懵然看向陆瞳。
    “新药快做好了。”陆瞳道:“还需你帮忙。”
    “是要写字吗?”银筝恍然。
    先前的“春水生”之所以能在短时间里风靡盛京,除了胡员外在赏花会上的帮忙外,银筝在药茶上包裹的诗词也起了不少作用。盛京文人墨客众多,好茶之人多风雅,瞧见“春水生”的名字,也愿意花银子买点意趣。
    总是噱头。
    不过,眼下这纸笺瞧着,和先前春水生用的纸笺又有不同。倒像是女子传递情意、或是闺中诗用的花笺一般。
    “姑娘要我写什么?”银筝问。
    陆瞳想了想:“你可有什么好的词句,用来写女子窈窕姿容的?”
    “有时有,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