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作品:《镜中色

    “我有说过吗?”他的语气半真半假。
    叶芸匆忙瞥他一眼,却被他催促道:“骑快点,你这速度,地上蚂蚁都压不着。”
    叶芸小声嘀咕:“骑快你能跟得上吗?”
    白闻赋淡淡的“呵”了声:“尽管来。”
    叶芸便开始使劲踩脚踏,她以为这是很轻松的事,毕竟白闻赋腿脚不好都能骑得飞快。真骑上来才发觉根本没有那么轻松,没骑一会儿,她的身体就快要站起来,整个身子的重力都在往下踩。
    虽然看着费劲,但车子真给她骑了起来,慢慢的,她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感。速度上来后,她一度以为白闻赋会趁机松开,意外的是,他几乎整个过程都在吓她要松手,却没有真正放开过。
    叶芸担心白闻赋的腿承受不住,问他怎么停下来,白闻赋教她刹车,车子渐渐停稳。
    白闻赋轻描淡写地说:“第一次能骑成这样不错了。”
    刚才还嫌弃叶芸骑得慢,这会倒是一点没吝啬夸奖。叶芸这个年纪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在的,尝试了一直梦寐以求的骑车,本就处于兴奋中,这会又被表扬了,脸上的表情自然是关不住的,嘴角不禁浮起了粲然的笑,就连五官都明艳生动起来。
    旋即,她的脑中闪过佟明芳的话“闻斌都走了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芸的神色有片刻的慌乱,低下头收起所有表情,脸上的光彩在瞬间被强制压了下去。
    白闻赋看在眼里,轻喟道:“想笑就笑,不需要在我面前避讳什么。”
    他让她上车,车子重新骑出小道,速度变缓了许多。在白闻赋的那句话过后,叶芸的心理包袱轻了些,起码在面对他的时候,少了些沉重的顾虑。
    车子拐上大路,晚上人烟稀少,路过一处高大的门头,叶芸问白闻赋:“那里是哪?”
    “政法大学。”
    叶芸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学校园,车子都骑过去了,她仍然回过头。
    白闻赋侧过视线瞅了她一眼,调转车头朝着大学校门骑去。
    叶芸诧异:“我们去哪?”
    “不是想瞧瞧吗?进去瞧。”
    叶芸紧张地说:“可是我们又不是大学生,这样不好吧,别去了。”
    白闻赋却卯不对榫:“我看着很老吗?”
    这是什么问题,叶芸脑子转不过弯,当真想了想。很多男人一眼就能看出年龄
    ,白闻赋却不是那样的人,他身上莫测难辨的气场太具有伪装性,若不是她从前问过闻斌,其实很难猜出白闻赋的确切年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显老,相反,比很多二十出头的男人还要挺拔利落。
    “没有。”叶芸回答他。
    “那不就行了,这里的学生跟你差不多大,我看着又不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我们不是大学生。”
    “......”叶芸没想到他的话等在这里,亏她还认认真真在心里衡量了一番他的样貌。
    自行车轮滑过校门,叶芸紧张得手心冒汗,白闻赋却一副坦荡的样子。
    楼前的广场上有音乐声,叶芸问:“那是什么声音?”
    白闻赋告诉她:“吉他声,去看看。”
    白闻赋将车停在广场旁的榕树下,远处一群大学生围坐在一起。这几年港台音乐对内地影响越来越大,也在大学生中广为流传。弹吉他的男生正在唱着一首最近流行的粤语歌,他咬字蹩脚,模仿的腔调也过于刻意,白闻赋冷俊不禁,但叶芸听不出来,这样的新潮事物她只觉得好奇。
    周围坐了几个女生,男生唱着歌,她们拍着手,脸上洋溢着笑,轻松而自在的氛围感染着叶芸。
    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她们可以走进大学校园,肆意地享受青春,踏上光明的大道。
    而叶芸读完初中,家里人就让她下来带弟妹了,村子里的女孩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从前,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原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这样活。
    叶芸的左手攥住右边手腕贴在身前,握得很紧,眼里闪烁着微茫。在这些同龄人面前,她体会到了深深的自卑。
    白闻赋瞥了眼她握得泛白的指节,故意问她:“好听吗,这么入迷?”
    叶芸点点头:“挺好听的,他唱的什么话?”
    白闻赋哑然失笑,为了不让她对粤语的发音产生什么误解,便回道:“他自创的,别听了。”
    白闻赋转身带她离开,走出好远,叶芸还在赞叹:“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说话还能自创。”
    白闻赋“嗯”了声,唇边微不可查地弯了下。
    第14章
    随着高校招生的重大改革,大学校园又变得欣欣向荣。路过亮着灯的教室时,叶芸惊讶道:“这么晚他们还在上课?”
    “自习教室吧,想不想进去?”
    “能进去吗?”叶芸问。
    白闻赋停下车,人就要往里走。叶芸赶忙叫住他:“要给人发现了怎么办?”
    她往里望了眼,嗫嚅道:“别进去了。”
    白闻赋无所畏惧地睨着她:“给发现了又怎么样?能吃了你?”
    说着他从后门大摇大摆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侧过头瞧着叶芸探头探脑的样子,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叶芸在门外徘徊了半晌,确定没有人找白闻赋麻烦,才从后门溜了进去。
    事实上,大家看书的看书,书写的书写,几乎没有人发现他们走进教室。叶芸坐下来后,心脏还在砰砰跳。
    虽然来白家已经有大半年了,但她跟白闻赋接触的很少,平时在家里即便碰上,也不过是她叫他一声大哥,他应一下,仅此而已。
    唯独几次在外面碰上,现在想来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心惊肉跳。
    叶芸低着头问他:“你一直这么随心所欲吗?我是说你好像没有害怕的。”
    她侧过视线:“但是旁人都会怕你。”
    白闻赋单手撑着下巴,眼里透出散漫不羁的光:“因为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叶芸刚来到白家就疑惑过的问题,当初闻斌一带而过,如今白闻赋却用一种近乎坦荡的答案告诉她。只是他似是而非的口吻让叶芸无从判断真假。
    教室里有书本的翻阅声和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周围萦绕着很浓的学术氛围,叶芸两手空空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尽管根本没有人回过头来看她,叶芸依然感觉有些不自在,她用气音小声对白闻赋说:“我们没有书这样干坐着,会不会有些奇怪?”
    “想看书还不简单。”
    白闻赋起身往前面走去,叶芸怔怔地盯着他,只见他拍了拍前排一个小伙儿,两人交流了两句,男生回过头盯叶芸瞧了眼,随后从抽屉里拿了本书出来递给白闻赋。
    白闻赋再次走回叶芸身边,将那本关于法学的教材给了她:“没什么其他书,凑合看吧。”
    叶芸接过教材,眉梢尽是欣喜:“你在大学还有认识的人?”
    白闻赋打了个哈欠:“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不妨碍我跟好人交朋友。”
    说完他就趴了下去,闭上眼:“我睡会,想走叫我。”
    叶芸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很困的样子,趴下去就没再动过。
    自从两个月前闻斌的噩耗传来家中,白闻赋似乎夜里就总是失眠。叶芸起夜,经常见他靠在走廊抽烟,眉宇之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特别是每个守七日他都是彻夜不眠。
    闻斌单位的领导并没有告知遇难的确切日子,白闻赋依然按照得知消息的那天为弟弟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
    只是,他不会像佟明芳那样时常将闻斌的不测挂在嘴边,也没有把不幸怪罪到叶芸身上,他始终在家中维持着一种看不见的平衡,让大家都得以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教室里弥漫着幽淡的书香和墨汁的气息,所有人都沉浸在学习中,这种氛围让人安心而投入。某一刻,叶芸也觉得自己像是个真正的大学生,虽然只是短暂的代入,已然感到不虚此行。
    叶芸翻开教材,认真研读起来。然而白闻赋拿给她的这本装订老旧的教材,她读起来实在费劲,特别是那些复杂的法则和理论知识,她总要反复看上好几遍,仍然一知半解。
    就这样看了好一会,陆续有人离开了教室。叶芸不知道几点了,她侧过头去看白闻赋,他浓密的睫毛贴在下眼睑像扇形,锋利的眉峰处那道疤痕在他熟睡时变得不再有攻击性,线条清晰的唇型,唇角有着尖锐上扬的天然弧度,散发出一种独特而危险的吸引力。
    叶芸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瞧过他,却在这时白闻赋忽然开了口:“不看书看我干吗?”
    他依然闭着眼,却精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叶芸心一惊:“你没睡着吗?”
    白闻赋撩起眼帘,浓密的睫毛缓缓铺开,眼神愈发深邃。
    他们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过,叶芸下意识躲开目光,听见他问:“看得怎么样了?”
    她小声道:“不好懂,你看了就知道了,学法的人肯定比常人脑子好。”
    “那可不见得。”白闻赋直起身子,语调缓慢:“第五页犯罪和刑事责任,行为在客观上虽然造成损害结果,但不是出于故意或者过失,而是由于不能抗拒或者不能预见的原因引起的,不认为是犯罪。十二页有期徒刑、无期徒刑......三十二页危害公共安全罪......五十一页......”
    他侧过头来,深沉的眸子罩着层幽暗盯住她:“《刑法》第十七条,为了使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正当防卫行为,不负刑事责任。正当防卫超过必要限度造成不应有的危害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酌情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叶芸低下头跟随着他的声音飞速翻找,直到翻到第五十一页的内容后,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
    “你也读过大学?”
    白闻赋唇角的弧度扩散开来:“我十来岁就离开家了,当年没机会,不然说不定能成为暂行条例发布后的第一批律师。”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白闻赋问她:“走吗?”
    叶芸知道该回家了,可她仍然依依不舍,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干,坐在这里她的精神都是放松的。
    白闻赋见她不愿走的样子,说起:“想留在这也不是没办法,现在高考不是恢复了嘛。”
    叶芸愕然地盯着他。
    “你不知道?”
    叶芸即便听说过也从来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像是沪都的繁华,她想都不敢想。
    在教室门口,白闻赋将教材还给那位男同学,男同学又一次瞥
    向叶芸,眼里带笑地问:“你女朋友啊?”
    叶芸窘迫地撇开头,白闻赋淡定地回:“不是。”
    “那是?”
    白闻赋停顿了下,才说:“朋友。”
    男同学没再多问与他道别,叶芸则面露讶色地看向他:“你跟他说我们是......朋友?”
    白闻赋跨上车,斜睨着她:“不然我应该怎么介绍你?弟妹?你跟闻斌又不是夫妻。”
    坐上车后,叶芸的心里一直在打鼓,白闻赋的话一语道醒梦中人,那些多日来捆绑住她的束缚开始摇摇欲坠。
    入了冬后,夜里的风总是刺骨的,叶芸身上的外套略显单薄。好在白闻赋的背脊宽阔,她缩起肩膀躲在他的背后抵御寒风,双手也揣在身前。
    出了校门,白闻赋将车停下,脱去夹克扔给叶芸:“帮我拿着,你要冷就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