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作品:《关山南北

    呼吸相近,气息相闻,一个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问道:
    “喝了多少?”
    “三......”
    “三壶?”
    “三坛......”
    “......你是打算将自己醉死吗?”
    她愣了愣,一字一顿道:
    “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她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痴于剑术,亦嗜好美酒,经常挂在嘴边的便是这句不伦不类的诗。彼时她不懂,并非不懂为何杜康解忧,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这世间终是悲欢离合,去日苦多。
    那声音冰冷而讽刺:“你裴家四郎而今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将旁人一片真心弃之敝履,耍得团团转,又有何可愁?”
    “春风得意,名利双收?我家破人亡,父兄皆故,一路踏着亲人与仇人之血走到今日,也算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吗?”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空洞的笑,自言自语般呢喃:
    “你可知,今天是何日子?”
    “往年今日,都会有一辆满载吃穿用度的马车,从临安而来,那是爹娘送我的生辰之礼。里面总是有娘亲亲手缝制的衣衫鞋袜,爹爹费心挑选的书籍,京中时兴的蜜饯果子、好茶美酒,次次花样都不同。但其中却有一件,年年必备,便是一对磨喝乐。”
    那是七夕佳节供奉牛郎织女的一种土泥偶娃,以西域梵文命之,大小不一,贵贱不等,甚为孩童所喜,无论宫中显贵,还是市井贩夫,家家常见。
    “随着年岁渐长,送来的磨喝乐越来越大。初时,是拳头大小,后来是巴掌大小,再后来大如冬瓜,摆在一起,从大到小,憨态可掬,甚为有趣。”
    “可是磨喝乐只有十七对,十七之后,便再没有了。”
    她自嘲般笑着长叹了一声,泪水便也从眼角沿着腮边徐徐滚落了下来。
    “纵我报仇雪恨又如何?纵我手刃仇敌又如何?裴家已经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四年前的巨变太过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以至于比起悲伤,涌上心头的更多是愤怒、愧疚、憎恨。生离死别她无能为力,故而便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复仇之上,以此当做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仿佛只要是报了仇,平了反,武威候府洗涮冤屈,威名重立,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的日子了一样。
    而今,这些事她一一都做到了,赵韧下诏为裴府正名,为父兄封赏之时,她真的以为自己长久以来心愿终于能实现了。她在那一瞬间攀上了万丈高峰,豪情万丈,欣喜若狂。而今尘埃落定,愤怒、愧疚、憎恨皆褪去了之后,纯粹的悲伤才如潮水般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
    “而今,阴曹地府,爹、娘应当已与兄嫂们团聚了吧,如此黄泉路上,一家人倒也热闹得紧,却独独缺了一个我。可我在这人间还有孤零零的数十年好活,待我归去之时,他们想必都已投胎轮回,重获新生了吧......”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一切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身旁人听罢沉默良久,伸手拂去她鬓边碎发,缓缓抚摸她额角那处黥面,低声道:
    “至少,你曾拥有过这一切,便已比从不曾拥有过之人幸运得多......”
    便在这火树银花,笙歌不夜的七夕佳节,没人留意到,最繁华喧闹的丰乐楼房檐之上,一瓦之隔处,竟有一双人在此旁若无他,喁喁细低语,正如那鹊桥之上终于相会两颗明星一般。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句句皆是不可说,不可说。
    ......
    大师伯罗浮春好酒,常常以古法自酿,他说,少年人喝酒才能尝出滋味,老来喝酒只是饮苦水。因此裴昀五岁那年便被醉糊涂的大师伯强行灌了一杯“刘伶醉”,此后稀奇古怪之酒更是源源不绝,酒量不说千杯不醉,倒也确实比旁人强不少。
    醉得如此彻底,如此放肆,如此人事不省,还是头一遭。
    翌日一早,裴昀被巨大的钟声震醒,头疼欲裂的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间寺庙禅房内,她茫然半晌,脑海中如浆糊般一片混沌。
    衣衫齐整干净,只不过一身难闻酒气。银两佩剑俱在,只不过肩头多了一件玄色披风。
    笃笃笃——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施主可曾起身了。”
    裴昀急忙扬声回道:
    “请进——”
    一开口嗓音嘶哑得竟不像是自己。
    一年约十四五岁的黄衣小沙弥端着水盆进了房中。
    “师父叫小僧来服侍施主洗漱。”
    “不敢不敢,我自己来就好。”
    裴昀草草洗漱过后,迫不及待的问小沙弥道:
    “请问这位小师傅,此地是何处?我昨夜喝得高了,有些记不清楚。”
    “回施主,此地为湖心保宁寺。”
    裴昀闻言顿时呆若木鸡,这保宁寺可是位于西湖中小瀛洲岛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丰乐楼喝的酒,怎么喝醉之后,跋山涉水跑到了湖中央了?
    “我自己来的?”她不确定的问。
    小沙弥见她一脸茫然,不似是“有些记不清”,大抵是“全然不记得”了,故而好心释疑道:
    “昨夜小僧与师父当值巡夜,在岸边的‘我心相印亭’发现的施主,彼时施主独身一人睡在亭内,岸边还系着一艘小舟,施主大约是独自划船来的岛上。师父唯恐施主夜风着凉生病,故而将施主带回了寺中安置在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