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试帖

作品:《瓜豆集

    我久想研究八股文,可是至今未敢下手,因为怕他难,材料多,篇幅长。近来心机一转,想不如且看看试帖诗吧,于是开始搜集一点书。这些书本来早已无人过问,就是在现今高唱尊经拜孔的时代,书店印目录大抵都不列入,查考也不容易,所以现在我所收得的不过只有五十多种而已。
    关于试帖的书,普通也可以分作别集总集诗文评三类。诗文评类中有梁章钜的《试律丛话》,见于《书目答问》,云十卷未刊,但是我却得到一部刻本,凡八卷四册,板心下端题知足知不足斋六字,而首叶后则云同治八年(一八六九)高安县署重刊。寒斋有《知足知不足斋诗存》,马佳氏宝琳著,今人编《室名索引》亦载,“知足知不足斋,清满洲宝琳。”却不能知道刻书者是否此人,查诗集其行踪似不出直隶奉天,而梁氏则多在广东,恐怕无甚关系,高安县重刊或者是梁恭辰乎?《书目答问》作于光绪元年,却尚未知,不知何也。其次有倪鸿的《试律新话》四卷,题云同治癸酉(一八七三)闰六月野水闲鸥馆开雕,盖系其家刻,倪氏又著有《桐阴清话》八卷,则甚是知名,扫叶山房且有石印本了。梁氏《丛话》的编法与讲制艺的相同,稍觉平板,卷一论唐人试律,卷二三论纪晓岚的《我法集》与《庚辰集》,卷四五分论九家及七家试帖,卷六说壬戌科同榜,卷七说福建同乡,卷八说梁氏同宗是也,但资料丰富,亦有可取。倪氏《新话》近于普通诗话,随意翻读颇有趣味,却无统系次序也。
    别集太多不胜记,亦并不胜收集。总集亦不少,今但举出寒斋所有的唐人试律一部分于下。最早者有《唐人试帖》四卷,康熙四十年(一七〇一)刊,毛奇龄编,系与王锡田易三人共评注者,其时科举尚未用试帖诗也。《丛话》卷二云:
    “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一七一五)始定前场用经义性理,次场刊去判语五道,易用五言六韵一首,至于大小试皆添用试律,始于乾隆丁丑(一七五七)。”叶忱叶栋编注的《唐诗应试备体》十卷,即成于康熙乙未,鲁之亮马廷相评释的《唐试帖细论》六卷,牟钦元编的《唐诗五言排律笺注》七卷,都是康熙乙未年所撰,乾隆戊寅年重刊的。钱人龙所编《全唐试律类笺》十卷,亦是乾隆己卯年重刊,可见都是那时投机的出版,钱氏原序似在纠正毛西河的缺误,其初板想当更早,惜无年代可查。臧岳编《应试唐诗类释》十九卷,乾隆戊子(一七六八)重刊,原本未见,唯己卯年纪昀著《唐人试律说》一卷,最得要领,为同类中权威之作,其中已引用臧氏之说,可知其出版亦当在丁丑左右也。说唐律的书尚不少,因无藏本故不具举。
    我去八股而就试帖的原因一半固然在于避难趋易,另外还有很好玩的理由:因为试帖比八股要古得多,而且他还是八股的祖宗。经义起于宋,但是要找到像样的八股文章须得到了明朝后半,试帖诗则唐朝早有,如脍炙人口的钱起诗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作于天宝十年,还在马嵬事件的五年前呢。关于试帖与八股的问题,毛西河在《唐人试帖》序中有云:
    “且世亦知试文八比之何所昉乎?汉武以经义对策,而江都平津太子家令并起而应之,此试文所自始也,然而皆散文也。天下无散文而复其句,重其语,两叠其话言作对待者,惟唐制试士改汉魏散诗而限以比语,有破题,有承题,有颔比颈比腹比后比,而后结以收之。六韵之首尾即起结也,其中四韵即八比也,然则试文之八比视此矣。今日为试文,亦曰为八比,而试问八比之所自始,则茫然不晓,是试文且不知,何论为诗。”这实在说得明白晓畅,所以后人无不信服,即使在别方面对于毛西河不以为然。《试律丛话》卷二引纪晓岚说云:
    “西河毛氏持论好与人立异,所选唐人试律亦好改窜字句,点金成铁,然其谓试律之法同于八比,则确论不磨。”又卷一引林辛山《馆阁诗话》云:
    “毛西河检讨谓试帖八韵之法当以制艺八比之法律之,此实为作试帖者不易之定论,金雨叔殿撰《今雨堂诗墨》尝引伸其说。”《诗墨》惜尚未得见,唯《丛话》卷二录其自序,其中有云:
    “余谓君等勿以诗为异物也,其起承转合,反正浅深,一切用意布局之法,直与时文无异,特面貌各别耳。”这都从正面说得很清楚,纪晓岚于乾隆乙卯年(一七九五)著《我法集》二卷,有些话也很精妙,如卷上赋得池水夜观深一首后评云:
    “此真极小之题,极窄之境,而加以难状之景,紫芝于楼钟池水一联几于百炼乃得之,诗话具载其事,方虚谷《瀛奎律髓》所谓诗眼,即此种之隔日疟也,于诗家为魔道,然既以魔语命题,不能不随之作魔语,譬如八比以若是乎从者之廋也命题,不能不作或人口气,诬孟子门人作贼也。”又赋得栖烟一点明一首后评云:
    “此题是神来之句,所以胜四灵者,彼是刻意雕镂,此是自然高妙也。当时终日苦吟,乃得此一句,形容难状之景,终未成篇,今更形容此句,岂非剪彩之花持对春风红紫乎。然既命此题,不能不作,宋人所谓应官诗也。”无论人家怎样讨厌纪大烟斗,他究竟是高明,说的话漂亮识趣,这里把诗文合一的道理也就说穿了。刘熙载在《艺概》卷六经义概中有一节云:
    “文莫贵于尊题。尊题自破题起讲始,承题及分比只是因其已尊而尊之。尊题者,将题说得极有关系,乃见文非苟作。”尊题也即是作应官诗,学者知此,不但八股试帖得心应手,就是一切宣传文章也都不难做了,盖土洋党各色八股原是同一章法者也。
    民国二十一年在辅仁大学讲演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我曾说过这几句话:
    “和八股文相连的有试帖诗。古代的律诗本只八句,共四韵,后来加多为六韵,更后成为八韵。在清朝,考试的人都用八股文的方法去作诗,于是律诗完全八股化而成为所谓试帖。”这所说的与上文大同小异,但有一点不彻底的地方,便是尚未明白试帖是八股的祖宗,在时间上不免略有错误。我又说这些应试诗文与中国戏剧有关系,民间的对联,谜语与诗钟也都与试帖相关,这却可以算是我的发见,未经前人指出。中国向来被称为文字之国,关于这一类的把戏的确是十分高明的,在平时大家尚且乐此不疲,何况又有名与利的诱引,那里会不耗思殚神地去做的呢。俗传有咏出恭者,以试帖体赋之云:“七条严妇训,四品待夫封。”盖古有妇人七出之条,又夫官四品则妻封为恭人,分咏题面,可谓工整绝伦,虽为笑谈,实是好例。李桢编《分类诗腋》(嘉庆二十二年)卷二诠题类引吴锡麒十八学士登瀛洲句云:“天心方李属,公等合松呼。”注云,“李松拆出十八,新极,然此可遇而不可求。”《试律新话》卷三说拆字切题法,亦引此二句云,“以李松拆出十八二字,工巧之极,惜此外不多见耳。”又《新话》卷二云:
    “吴县潘篆仙茂才遵礼尝以五言八韵作戏目诗数十首,语皆工炼,余旧有其本,今不复存矣,惟记其思凡一联云,画眉真误我,摩顶悔从师。今茂才已久登鬼箓,而诗稿亦流落人间,能无人琴俱亡之感耶。”这是诗话的很好的谈资,忍不住要抄引,正可以证明中国文字之适用于游戏与宣传也。
    试帖诗的总集还有两种值得一提。其一是《试帖诗品钩元》二十四卷,道光乙巳(一八四五)江苏学政张芾选,其二是《试律标准》二卷,道光丙午山东学政何桂清辑也。张何皆道光乙未科翰林,刊书只差了一年,在这方面的成绩与工夫当然是很不错的,在别方面就可惜都不大行了。后来太平天国事起,何桂清为浙江巡抚,弃城而逃,坐法死,张芾事则见于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三记咸丰丙辰(一八五六)六月间事云:
    “张芾派兵守祁门之大洪岭,见有贼来,不知其假道以赴东流建德也,皆失魂而逃,贼见其逃也,故植旗于岭。此兵等遂来告,张芾惊欲遁,城内人皆移居。十五申刻贼从容拔旗去,张芾始有生气,然亦几毙矣。既苏,并不责逃兵,而犹从容写小楷哦试帖,明日又官气如故矣,必饰言伪言击退以冒功也。噫,欺君如此,真可恶哉,而仗马不言,真不可解。”悔翁快人,说得非常痛快,恐怕也不是过甚之词。我记得了这一番话,所以翻阅《试帖诗品钩元》时常不禁发笑,盖如上文所述,贼从容拔旗去,官从容写小楷哦试帖,这一幅景象真是好看煞人也。
    我想谈谈试帖,不料乱写了一阵终于不得要领,甚是抱歉。不过这其实也是难怪的,因为我还正在搜集研究中,一点都没有得结果,可以供献给大家,现在只是说这里很有意思,有兴趣的人无妨来动手一下,有如指了一堆核桃说这颇可以吃,总是要等人自己剥了吃了有滋味,什师有言,嚼饭哺人,反令哕吐,关于试帖亦是如此,我就以此权作解嘲了。
    廿五年九月二十日,于北平苦茶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