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五章 读书人的心比墨还黑
作品:《朕就是亡国之君》 胡濙的判断是杞人忧天吗?
明明距离大明数万里之遥,远离文明的中心,并且和大明并无交际的泰西蛮荒之地,会来抢劫大明吗?
胡濙的判断是基于越来越繁忙的海上贸易。
大明的官船仍然未至慢八撒,甚至没有达到永乐年间的巅峰疆域,但是大明的商船已经开始了扩张之路,达到了历朝历代之最,并且正在挤占大食人和波斯人商贾的领地。
来自慢八撒的象牙已经出现在了松江府市舶司的商行之中,而犀牛角杯器,更是有一两牛角二两金的说法。
泰西和大明有交际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有交际就会有碰撞、摩擦,甚至是冲突,大明势强他们自然不能,但是大明势弱,这群强盗会露出怎么样狰狞的面孔?
胡濙顿了下,他知道自己说的在某些人看来不着边际,但是他还是继续解释道:“陛下,无论是大食人还是波斯人,他们在贩卖昆仑奴的时候,都会将其阉割后,贩售各地,以此来保证对这种货物的垄断。”
“但是那些威尼斯商人抓捕昆仑奴后,并不会阉割,没有阉割的昆仑奴,活的更久,也更加强壮。为了获利更高,威尼斯商人甚至会和昆仑奴繁衍后人。”
“所以罗马人要吊死威尼斯商人。”
威尼斯商人是一个专用的名词,在泰西特指奸商。并不是单纯指来自威尼斯的商人,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威尼斯的商贸往来频繁,商贾众多,来自四面八方。
威尼斯商人这个名词,是指为了盈利不择手段、囤货居奇之人,比如把黑面包卖到四千两百亿马克,把一公斤黄油卖到六万亿马克,或者为了获利与昆仑奴繁衍后代。
胡濙十分确切的说道:“泰西之人,豺狼虎豹也。”
胡濙的担忧自然不是杞人忧天,中原这片土地势弱之后,这群豺狼虎豹如何对中原分而食之,又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多么沉重且无法愈合的伤痛,朱祁钰非常清楚。
之前胡濙说文明真的会灭亡,而朱祁钰就对胡濙的说辞表示了赞同,而那段人间炼狱一样的百年屈辱史,中原文明之火,摇摇欲坠,几欲熄灭。
而胡濙对泰西之人的判断,朱祁钰也深表赞同。
“于少保以为呢?”朱祁钰看向了于谦,胡濙对泰西的了解大抵来自尼古劳兹和王复在西域的情报收集,还有大明重开丝绸之路后,往来商贾的情报。
虽然也只是管中窥豹,但信息已经足够全面,并且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判断了。
于谦眉头紧蹙的说道:“莫斯科公国,给金帐汗国收税而强大起来,在莫斯科公国之中,有大量的鞑靼人,一旦斯拉夫人和瓦剌人联合起来,康国、西域、漠北、甚至是漠南,都有倾覆之危。”
“虽然不太可能,但是的确有这种可能,所以臣以为胡尚书所言极善。”
于谦同意胡濙的说辞,斯拉夫人和泰西的日耳曼、法兰克、昂撒逊人打的越是凶残越好,只要他们一方不能消灭彼此,就会一直打下去,这符合大明在西域的利益。
朱祁钰这才点头说道:“朕以为如此甚好。”
“陛下要宣见伊凡三世,礼部应如何其沟通?”胡濙问起了具体的事务,大方针敲定之后,如何实施,就是接下来的议题。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的时候,做坏事说好话更管用。杀君马者,路旁儿也。”
想要杀死一個人一定要骂吗?
其实不是,而是捧。
朱祁钰说的杀君马者,路旁儿也,出自东汉末年文人应劭写的《风俗通》,大约和《伊索寓言》、《天方夜谭》一样的民间风俗故事会。
东汉时候,高官食用厚禄,他们的马也长得膘肥体壮,有一次某大员出行,围观的人纷纷拍手叫好,骑者就不断催动马匹,结果骑者的骑术不精,马匹力竭而亡。
想要做事,不一定要骂,也可以夸。
过分地赞扬和吹捧,让被赞扬者变得虚荣自负,招致他人反感,使被称赞的人,在言语之下逐渐迷失自我,最终走向毁灭。
有时候想要毁掉一个人,你只需要夸他就行。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自知之明,是一种很少有人拥有的大智慧。
比如大明皇帝就不擅长指挥作战,所以干脆就直接不参与,只是上前线为军事行动做充分保障、鼓舞士气。
“臣以为不妥。”胡濙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陛下,这夸赞之事,礼部来说,陛下还是以劝谕为主。”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这种脏活累活,陛下出面干不合适,还是他们这些读书人做合适些,一来,他们很擅长此道;二来,则是政治余地。
第三个原因则是陛下是大明的皇帝,皇帝作为亿兆瞻仰之人,就必须是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道德的高地,是完美的化身,即便是为了皇位杀兄这等违反了五常大伦之事,那也要说成大义灭亲。
“臣也以为这些事,还是臣来做便是。”于谦也是认为不妥,颇为郑重的劝谏。
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于谦实现他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理想和主张最重要的保证。
这是礼制,于谦和胡濙从来没有超脱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框架。
朱祁钰虽然很想亲自拱火看看热闹,但最终还是从善如流、良言嘉纳。
脏活累活,臣子来做,美名赞誉,皇帝承担。
而此时的伊凡三世,正在大明会同馆驿内,焦急的等待着大明方面的决定,他很想要见到那个如同人间神祇的大明皇帝,他迫切的想要见到,那个将大明从最危难时刻解救的人,是何等模样。
伊凡三世从撒马尔罕来到大明的路上,非常的顺利,他本身是个很胆小的人,但是这一路上,他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惊吓。
从撒马尔罕到大明京师的这段一万两千里的路,比他从莫斯科到撒马尔罕那六千里路,走的还要顺利。
从撒马尔罕出发,到碎叶城,而后顺着商道至轮台城,就到了大明的统治范围,而后伊凡三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繁华。
即便是在君士坦丁堡,他都没有见到过的繁华。
伊凡三世写了很多的游记,记录了撒马尔罕与碎叶城的大学堂如何让人向往;记录了王复在赫拉特之战中的英勇;记录了康国局势复杂和大明千丝万缕的关系;
记录了驼铃声下的商队在大漠之中的斜影;记录了繁忙的粟特商人的狡诈与精明;
记录了嘉峪关长河落日圆的宏伟;记录了河西走廊的天地一色,山城伫立;记录了河套之地的欣欣向荣朝气蓬勃。
繁华之后,只有更加繁华,伊凡三世到了大明之后,游记越写越厚,越写越多,几乎到了词穷的地步。
而这一路上,他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大明皇帝的故事,故事千变万化,从每个人口中诉说的故事,都不尽相同。
在他看来,大明的皇帝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和大明的先帝一样,有自己的爱好。
大明皇帝喜欢钓‘鱼’,但如常因为备受关注而钓不到鱼,可这个有趣的人,从来没有因为钓不到而放弃这个爱好。
“笃笃笃。”鸿胪寺卿、海事堂祭酒马欢敲开了伊凡三世的门,笑着说道:“我带来了好消息,陛下准备接见你了。”
通事将话翻译给了伊凡三世。
海事堂的前身是通事堂,陛下给了六万银币筹建,马欢作为通事堂祭酒,自然会说希腊语和拉丁语,而伊凡三世所在的莫斯科大公国信仰东正教,自诩罗马正朔,也说希腊语和拉丁语。
马欢自然可以和伊凡三世直接沟通,但是此刻的他代表大明朝廷而言,就会说汉话,而后让通事看似多此一举的翻译。
这是一种礼制。
“我需要准备什么吗?”伊凡三世颇为激动的问道。
马欢摇头说道:“如果说要准备什么,那就记住一句话,陛下是对的。”
伊凡三世愕然,他万万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忠告。
“我记下了。”伊凡很是客气的说道。
马欢简单的通知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身离开,胡濙将事情交待了下来,马欢并没有刻意为之,太过刻意反而适得其反,而是换了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办法。
伊凡一直申请前往四夷馆就学,到了那里,自然有人完成胡濙的交待。
大明作为众多藩属国的宗主国,如果去称赞一群尚未开化的蛮夷,实在是不合时宜,但是到了四夷馆这种都是蛮夷的地方,让蛮夷去称赞蛮夷,让蛮夷去拱火蛮夷,就变的合情合理起来。
大明皇帝朱祁钰知道后,只能说,读书人的心,比墨还要黑,比豺狼还要凶狠。
伊凡颇为兴奋的掏出了纸笔继续写着自己的游记:
【来到大明京师已经月余,那个名字已经听到让人疲惫的陛下,在一个月前回到了顺天府,这位有趣的陛下一回来,就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争论的议题是:大气是否有重量的问题。】
【这种争论,似乎不仅仅是关于真相的探究,还涉及到了大明礼教文化之事,反对的人似乎不仅仅在反对议题,而赞成的人,似乎也不仅仅在赞成议题。】
【这个议题本身变得不再重要,更像是在文化之上,旧秩序和新秩序激烈冲突的缩影,若是在这个议题中得胜,那文化之上的新时代,便会来临。】
【我认为这种激烈冲突是有益文化的进步,正如大明皇帝所说的那般,理越辩越明。】
【随着实践派的人越来越多的实验,证明了空气真的存在重量和重量必然带来的压强,结果越越来越清晰,守旧派正在败退,而那位在幕后的皇帝,似乎在等待某个时机,将这个议题以最有利于他的方式结束。】
【这位有趣的陛下,很擅长如此,即在每件事上获得最佳收益。】
伊凡三世写到了这里,眉头紧蹙,而后继续写道:【我的记录让人误会,这种谋求最佳收益,是为了实现皇帝的政治主张,而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这也是这位皇帝被大多数人拥戴的原因。】
【据我所知,这位皇帝非常的节俭,并不喜欢奢侈。】
伊凡三世没有记录皇帝陛下的大礼服只有一套这件事,在他看来,完全是以讹传讹。
【从陛下回京之后,申请觐见,已经近一个月的时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果然天下所有的官僚都是一个模样,办事缓慢而且规矩很多。】
【有几个好消息。】
【今天终于得到了大明礼部的回复,说是已经呈送陛下,仅仅是那些觐见的礼仪,都是让人非常头疼的事,礼部的人要求太过于严苛,我已经练习了半个月的时间,幸好,得到了允许觐见,练习的时间不算白费功夫。】
【我获得了前往四夷馆就学的机会,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希望可以学习到大明的长处,并且将这些长处带回莫斯科,建立一个稳定而长久的全俄王国。】
【大明对泰西同样的厌恶,大明皇帝迎娶了罗马帝国的嫡女埃莱娜,并且孕育了一个皇子,这个皇子在法理上有罗马帝国和万王之王的继承权,如果他能够做到的话。】
【这样一来全俄王国和大明有一定的共同话题,日后全俄王国和大明的远征军、康国的和解,就有了些许的可能。】
【我不喜欢战争,我也不擅长战争。】
伊凡停笔,看向了那巍峨的皇城,他对在大明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虽然四夷馆昂贵的学费,让他略微有些心疼,但是一想到可以学到东西,就变的轻松了许多。
大明四夷馆是专门面对外番设立的学堂,把原来国子监的外番安置其中,本来不收费,但是景泰年间起,四夷馆移至天津卫后,就开始收取每年等同于两万两白银的学费。
这笔昂贵的学费让伊凡的经费耗去了大半,但他因为出色的希腊语和拉丁语,得到了一个在尼古劳兹手下翻译罗马文牍的机会。
这个机会在伊凡看来,比白银和黄金还要珍贵。
那些文牍,是在罗马消亡之前,莫斯科大公国想都不敢想而又梦寐以求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