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三章 达则混吃混喝,衰则反咬一口

作品:《朕就是亡国之君

    朱祁钰在讲故事,他并没有打算把伊索寓言讲成禁书的想法,之所以说这样的故事,是因为他还没到广州府就听闻了一件事。
    通过缇骑的走访调查,朱祁钰发现了广州府这个城池的一些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的地方。
    “于少保可知水夫?”朱祁钰看向了于谦问道。
    于谦点头说道:“知道一二,不仅在广州府。”
    广州府一种名叫水夫的职业。
    整个广州府内城共计63万人,外城共计30万人左右,在《景泰寰宇通志》中统计,整个内城共有714口水井,而整个外城共计514口水井,合计1228口水井。
    也就说内城平均900人用一口井,而外城平均600人用一口井。
    而城外草市的水井水量,不在统计范围之内。
    已经做了十年皇帝的朱祁钰,深切的知道这种平均统计之中的猫腻。
    就像是粪霸一样,广州府有着无数的水霸。
    水井也分品秩,如果能够打出甜水井,就会被视为宝物,被人所占据,高价贩售,比如京师就有一个名叫蜜罐胡同的水井,以井水清冽甘甜闻名,主要供给大小时雍坊。
    大小时雍坊是大明的官邸,京官家宅。
    苦水不能喝,喝多了就掉头发,还会生病,谓曰:水苦,人多疾病。
    二性子水勉强能喝,茗具三日不拭,则满积水碱,用二性子水煮茶,如果三天不擦洗,就都是水垢了。
    只有甜水才是煮饭煮茶的上佳之选。
    苦水、二性子水、甜水这三种水中,苦水用来洗衣做饭,二性子水用来做饭饮用,而甜水则用来喝茶或者供给官署和奢靡场所。
    广州府百万之众,而苦水井水多咸味,有以车载甜水,至人家鬻之者,日以竹牌计之,月尾取值。
    担水人、水担子、水窝子,都是水夫。
    甜水井旁的百姓,却喝不到甜水,比比皆是。
    广西水夫和广东水夫,为了争夺水井和鬻水范围,常常大打出手,而且舞刀弄枪,甚至偶尔有火铳轰鸣。
    水,为何引得水夫们如此大打出手?
    根据缇骑的走访,广州府内,甜水一担价八十文,苦水减半,八十文大约五分银,等同于五斤猪肉,而一担水,最重不过一百二十斤。
    而从白云山拉山泉或者占据了甜水井,是不花一分钱的。
    居广州者,不怕米贵,而怕薪、水贵也。
    薪就是柴,薪水常常连用,表示日常生活的必需条件,但是价格昂贵,居住不易。
    广州酷热,每到六月天的时候,就是饮水需求最旺盛的时候,这个时候,八十文的甜水,还会涨价,翻番的涨。
    广州府知府邵光就曾经上书痛斥:高抬水价,不过井户各分地段,借口天旱以虐人耳,岂真旱魃之虐哉!
    邵光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好请求场外援助了。
    这种甜水坐地起价,在六月的时候,一担水就变成了一百六十文,十斤猪肉。
    问题就来了,这些水夫结成的帮派,往往跟百姓们说,天旱了、天热了,甜水都得送官署,他们也没有办法。
    甜水的价格,甜水的供应,都是赶车挑水的车夫们决定的吗?并非如此,是他们身后站着的那些势要豪右们在借着天时涨价罢了。
    这假道学向来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这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朱祁钰来到广州府的时候已经六月份,正是这水价高企的时候,广州府事三令五申,追查了几次,结果都是无果而终。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广州府担水夫逾五千众,松江府担水夫逾三千众,京师亦有三千,陛下,这鬻水之事,自两宋就已经普遍起来。”
    “这城里的人越来越多,这衣食住行,都是活着的必要之物,自然有人在里面囤货居奇,并不意外。”
    于谦的意思是这个问题,也是大明百万人口的大城越来越多,这是发展中的问题,不仅仅是势要豪右这些朘剥者在牟利。
    历史的车轮在滚滚向前,新问题,总要有新办法。
    朱祁钰两手一摊说道:“所以两宋朝廷有钱啊,坊郭户搞十等分,乡村户搞五等分,坊郭户收屋税,乡村户收田赋。”
    “不仅如此,这城里还有粪霸、水霸、薪霸,两宋朝廷官办专营,把这个钱赚了,到了咱大明,骂名朝廷担了,这钱却捞不到。”
    大明这是两头捞不着,百姓这头挨骂,面子丢了,这钱没赚到,里子也丢了。
    能征善战,南平倭北制虏的戚家军,最后的结局居然是发不出军饷,军卒要军饷,军官通知“明日领饷,武器不要带”,结果轻信之后,戚家军被镇压兵变。
    两宋虽然不要脸,但他们朝廷富硕不是?
    于谦不太赞同陛下这个观点,立刻就说道:“那咱大明也没有一百八十年四百起攻陷州府的民变,也没有两百万厢军的冗兵啊,陛下,有利有弊吧。”
    “相比较之下,还是大明好,虽然走了些兴文匽武的弯路,现在也都好起来了。”
    “那是。”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是认可的,至少景泰年间的大明,因为加剧了对外朘剥,百姓们稍微喘了口气,波及数省、贡献州府的民乱确实没有。
    陛下要求大明变得更好,这个夙愿同样也是于谦的夙愿,但是说大明不如两宋,于谦是绝对不会赞同的。
    就这些粪霸、水霸之类的东西,在正统年间,算是个事儿吗?值得陛下费心费力,还讲伊索寓言?
    那会儿比这重要的事儿海了去了,哪里值得皇帝和宰执讨论这东西该怎么治理。
    正统年间,需要讨论的是关乎大明生死存亡的亡国四祸,君出、虏入、播迁、党锢;亡国三兆,政怠宦成、求荣得辱和人亡政息。
    于谦老神在在的说道:“再说陛下不是来了吗?”
    “广州府的鬻水之事闹得最凶,正好朝中也在对襄王殿下那套供销官铺有些微词,若是朝廷能解决鬻水之事,襄王殿下在京师也好过点。”
    陛下不在京,襄王殿下,就是有胡濙的帮衬,日子也是不大好过,远不如当初襄王殿下在贵州安土牧民的日子巴适。
    “若是能建成一个水厂,供应城中百姓用水,再好不过了。”朱祁钰说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于谦认真思量下说道:“理当如此。”
    至于怎么建,建成什么规模,用什么方式运水,都是需要细细谋划之后,才能进行。
    大明将在广州兴宁四望嶂建立一个大型的煤炭厂那边有露天的煤矿、也会在白云山的余脉龙头山脚建设一个钢铁厂、织造局和铁器厂,位于珠江南岸名叫南塘的位置,将会建立起一座匠城。
    佛山铁锅闻名遐迩,朱祁钰的庖厨用过都说好。
    水厂显然是一个新的官厂,如何去建设水厂,会有什么样的难题,对大明朝廷而言,也是一个新的考验。
    朱祁钰拿出了王复的奏疏递给了于谦,感慨的说道:“康国公居然比朕还快,这就拿下了赫拉特吗?”
    朱祁钰是知道赫拉特的,在唐朝时候,那里叫月氏都督府,赫拉特是都督府府治所在,是苏定方击破西突厥之后,建立的一个高度自治的都督府,而月氏都督府的都督是吐火罗国王。
    赫拉特也是帖木儿王国的龙兴之地,大约等同于大明的南衙,而撒马尔罕是帖木儿王国在俘虏了奥斯曼苏丹‘闪电’后,才迁都到那里,建了兰宫。
    无论帖木儿王国的卜撒因是否决心南下,康国对赫拉特势在必得。
    这也是卜撒因在谋划和奥斯曼人合兵一处,攻伐康国破产之后,立刻南下的原因。
    赫拉特是个山口,堵住山口,康国才能继续西进。
    于谦看完奏疏说道:“奥斯曼人再一次的摆了黑羊王国一道,答应了要帮忙,结果没去一兵一卒,还攻占了黑羊王国的大量领土。”
    尼古劳兹作为罗马亡国使臣,也曾经就奥斯曼王国的问题和胡濙谈过,在尼古劳兹看来,奥斯曼王国的任何承诺,都可以无视,因为他们从不履行承诺。
    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显然是高估了奥斯曼人的信誉,奥斯曼人提供了一切支持,除了帮忙。
    “雅迪格尔到底是幼稚了,奥斯曼人以奥斯曼人的利益为先,他们不会为了雅迪格尔的利益拼命,相反还要在黑羊王国咬下一块血肉来。”朱祁钰颇为认真的说道。
    奥斯曼苏丹法提赫,陆地行舟攻陷了君士坦丁堡的苏丹,对于奥斯曼人而言,不是一个昏主。
    法提赫为了奥斯曼人的利益,会和公认的坏的人做交易,也会抛弃公认的好人。
    于谦忧心忡忡的说道:“王复有些危险了,也先和瓦剌人不会束手就擒的,他离真正坐上康国王位还有一步之遥,也先会怎么做,很难说。”
    相比较康国和黑羊王国的战事,于谦更担心身处康国的大明人的安危,而王复作为康国公,就是在康大明人的代表,如果王复遭遇什么不幸,那代表着在康的大明人,也会不幸。
    朱祁钰思忖了片刻说道:“即便是也先要做什么,现在也晚了,他也不会选择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也先只是要西进,然后做可汗,让王复不幸,不是让他自己不幸吗?”
    于谦并没有否认陛下的话,这个话题,本来对于位极人臣的于谦而言,就应该是一个需要避免谈及的话题。
    “安南之战,于少保有什么想法吗?”朱祁钰换了话题,康国公在康国的所作所为,都不如眼下郡县安南急切。
    “陛下以为应当如何?”于谦选择了反问,听话听音,陛下谈到这个事儿,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长期的、局部的、低烈度的战争,会人为的在战线附近制造一个战区,而战区的百姓,会用脚投票,逃向交战双方的腹地。”
    “这样一来,就会留下一片反对势力较弱、治理成本较低的土地,然后每次都吃一小口,一口一口的吃下去,就永远吃下去了。”
    大明太祖高皇帝尺进寸取的进阶版,朱元璋的尺进寸取是为了巩固防线彻底消灭敌人。
    而朱祁钰的这个低烈度战争,则是奔着亡对方政权的同时,亡掉对方的国家。
    也就是彻底瓦解社会集体对文化、种族、领土、政府、历史的共同认知,永绝后患。
    “这…”于谦呆滞的看着陛下。
    陛下的战略目的可以用四个字去概括,让安南陷入礼乐崩坏之中,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什么时候是礼乐崩坏的时候?
    在战争的时候。
    黎思诚曾经试图用我只要足够烂,你就不能王化我的说辞,想要打消大明对安南的攻伐,现在陛下提出的这个法子,可以完美应对,真正的心狠手辣。
    留地不留人,太过于残忍,以致于于谦都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去劝陛下仁善了。
    大明之前所有的部署,都是奔着三个月彻底消灭安南抵抗势力在制定,陛下提出的这个法子,对当下的大明军而言,并没有什么执行上的困难。
    打仗是极其昂贵的,而维持低烈度的战争成本就会低很多很多,除了过于残忍以外,并没有太多的缺点。
    不似屠城,却胜似屠城。
    于谦正襟危坐,极为认真的说道:“陛下,安南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在南迁的汉民,越人也不过都是秦汉时候移居过去的汉民,臣以为,没必要如此做,亡掉黎宜民,复设交趾三司十五府便是。”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安南反反复复,在黎利复叛大明之前,已经三次判离中原!咱们这次打下了安南,他们臣服了,等大明稍有颓势,他们就再次反叛?”
    “大明势大,就跟着大明吃香的喝辣的,大明势弱,就反咬一口,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事?”
    “屠城有损军纪,干脆就把安南磨平了,从头再来便是。”
    “这个骂名,朕来担。”
    朱祁钰向来不在乎虚名,在这之前,朱祁钰就想好了这么做,大明水师需要磨砺,就从交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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