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怜悯与仁慈
作品:《惟吾逍遥》 北域,天晋皇朝,天霜城。
从传送阵中下来,按照规矩,墨天微去往传送殿内的一方偏殿,作为刚来到北域的修士,她必须要登记身份,将自身气息录入北域大阵之中,这样才不会被笼罩整个北域的大阵所排斥。
可以说,因为特殊的原因,北域是整个沧澜界之中最为秩序井然之地。
天霜城是北域三十二座主城之一,也是距离妖族疆域最近的几座主城之一。每天来往于北域与其他各域的修士极多,传送殿堪称业务繁忙,每个在这里工作的修士效率都很高,城主府中那些摸鱼打牌的绝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在队伍之中等待了片刻,便轮到了墨天微。
因为北域大阵的存在,初次录入身份气息时,不能有任何伪装,是以墨天微也没想着多此一举,坦荡荡地露出了真容。
录入信息的女修瞥了墨天微好几眼,连她的同事都注意到了,连连给她使眼色,就是怕她的目光太过露骨,惹来眼前之人不悦。
须知,真正的修士,早早便去了各地历练,又岂会来做这种枯燥无味、毫无技术含量的事情?
也唯有一些天资奇差,自觉在修行一途上没有希望,只希望有一份灵石丰厚的工作养家糊口的修士会接取。
而传送殿的工作又是最好的几个岗位之一,他们可都是费了不少力气、不知动用了多少人脉关系才最终被选上的,若因为一时失仪,惹来修士不悦,指不定便会被眼巴巴等着这岗位的人拉下去。
女修朝着同事摇摇头,旋即还是忍不住迟疑道:“敢问,可是剑宗墨亲传当面?”
墨天微还没有道号,旁人也不好直呼她的名讳,于是便称她“墨亲传”。
“你认识我?”墨天微眉头微挑,却是没有否认,“有什么事吗?”
那女修闻言,登时大喜,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礼,笑道:“见过墨师叔,在下……亦与剑宗颇有渊源。”
她的话语焉不详,但是墨天微却明白过来,女修所言“颇有渊源”,指她也是剑宗门下之人。
这并不稀奇,剑宗在西域收徒十分严格,因为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剑宗弟子;在北域,剑宗虽然也会招收门人,但招收的却只是些杂役罢了,用于处理剑宗在北域的诸多底层事务。
当然,北域极为广袤,必然也有天赋超群之人,这些人会经由剑宗驻守北域的中高阶修士推荐,送去剑宗宗门。
之所以这女修说得含糊,那是因为明面上,北域是天晋皇朝沐氏的疆域,她好歹也是天晋皇朝在编公务员一枚,总要注意点不能直说自己的底细。
——尽管,绝大多数与她相似的公务员都是道门、剑门乃至于魔门的门人,可这种事情,谁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
墨天微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剑宗之人,即便眼前这个也算不得根正苗红,但多少还是有些亲切。
她轻轻颔首,从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初次见面,这瓶丹药算是见面礼了。”
女修惊喜非常,知道以这位的身份,出手必然不凡,心中喜悦,效率也更高了,很快便为墨天微办理好了暂住北域的一切证明,在她要走时,还轻声将剑宗在天霜城的驻地清晰地告诉了她,倒也让她免了慢慢寻找的工夫。
离开传送殿后,墨天微想了想,查阅过天霜城的格局之后,径直朝着剑宗驻地而去。
剑宗驻地并不在最为繁华的城南,而是在城北,与天霜城城主府相距不远,与传送阵的距离也很短,是以墨天微很快便到了驻地。
驻地外的人见过她的画像与灵影,第一时间便认出来了,自然不会有不长眼的出来大放厥词仗势欺人。
在墨天微拿出亲传弟子令后,这些守门的低阶修士们齐齐行礼,恭敬地将她迎了进去。
作为剑宗驻地,此处修得恢弘大气,简单形容就是低调的奢华,画栋雕梁那都是基本操作,更多的却是种种修士的玄妙手段,若换了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散修来,必会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目不暇接。
引路之人轻声道:“禀墨师叔,按规矩,每个来到北域游历的剑宗弟子,都要先行拜见驻守驻地的前辈,仆擅作主张,将领墨师叔去拜见扬宁真君。”
“原来天霜城驻守是扬宁真君,确实当去拜见。”墨天微说着,却是想起关于这位扬宁真君的一些传闻来。
扬宁真君,乃是剑宗万剑峰一脉,论辈分,实际上比明泽真君还要大上一辈。
只是修真界中,除了师徒一脉辈分严格外,与其他修士交游,都是以修为论辈分。扬宁真君非万剑峰嫡系,自然也不能在明泽真君、明空真君这一辈嫡系真君面前摆谱,向来只以平辈相交。
是以,墨天微也只需唤他一声“扬宁师叔”即可。
扬宁真君天资不凡,但心性上却是差了不少,蹉跎许久,直到近五十年前才进阶元婴,比起明泽真君也早不了多少年。
他的心性问题,不是指他嫉贤妒能,或是偏激阴狠那种小儿科的东西,而是十分危险的——杀戮成性。
剑主杀戮,一个威名赫赫的剑修,从诞生之初到最后名扬四海,每一步都伴随着血雨腥风。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群体之中,扬宁真君都可称个中翘楚,杀戮剑宗的许多真君见了他,都要怵上几分。
屠宗灭族,对绝大多数修士而言一辈子也难有一次机会,但对扬宁真君而言,不过家常便饭而已。
想到这里,墨天微的心中也多了几分兴味,她也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凶人,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凶神恶煞?
也正因为她有着这样的猜想,所以,在见到扬宁真君的第一眼,她便愣住了,眼中无可克制地流露出了几分惊诧之色。
扬宁真君慧眼如炬,一眼看出她心中想法,也没放在心上,大度地原谅了这个小辈那一瞬间的失态。
——实在是这些年来每个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应,他已经习惯了。
呵呵,脸长得又嫩又娘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整容吧。
眼前的扬宁真君,身量只比墨天微高一些,身材削瘦,容貌似二八少女,尽态极妍,穿上女装比墨天微还像女人的那一种。
虽然他努力板着脸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气势不外放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像个正在生闷气的小姑娘。
这一刻,墨天微忽然想到了秋谅——这家伙也是,大男人长得跟个妖艳贱货一样。
要是换了上辈子,秋谅和扬宁真君可以组一个女装大佬天团出道,绝对火爆全宇宙。
不论如何,这就是墨天微与扬宁真君的第一次见面了,扬宁真君再次玻璃心炸裂,墨天微的眼珠子艰难留在了眼眶之中,都是些不太好的体验。
在行完礼后,墨天微道:“扬宁师叔,我游历数载,久不闻宗门消息,敢问师叔,可有发生什么变化?”
其实她想直接问师尊有没有出关,但考虑到扬宁真君许久不曾回宗门,师尊的事情他未必了解,要是一问三不知,岂不尴尬?
故而她特意将问题范围扩大,这总该有些可说的吧?
然而并没有。
扬宁真君还真是一问三不知:“我向来不管那些,并不清楚。”
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又补充道:“不过我这里有这几年的《剑宗周刊》与年刊,师侄若感兴趣,可往藏经阁一观。”
墨天微惊了,没想到扬宁真君浓眉大眼的,居然也热衷于看《剑宗周刊》这种带着些八卦消遣性质的东西,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她喜欢,嘿嘿!
扬宁真君的“自曝其短”让墨天微对他的好感度直线上升,两人竟不知不觉便就沧澜界的话本、刊物聊了起来,一时间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不到一个时辰便互相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哈哈,说起来,我认识苏幕遮,师叔若喜欢他的话本,或许我可以求来他的手稿。”墨天微笑眯眯。
“苏幕遮?嗨,他写得是不错,只是太娘气了些,看着不得劲儿,我还是更喜欢归天涯的。”扬宁真君连连摇头,“只可惜不知归天涯是哪位高人。”
“师叔想要知道,还不简单么?”墨天微话里颇有深意,剑宗的情报网十分了得,风信遍布沧澜界,他要知道归天涯的身份,并非难事。
扬宁真君叹了口气:“罢了,土豆番茄汤说得好,距离产生美,我可不想见到真人之后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师叔说的也有道理,至少我在见到苏幕遮后,也颇有破灭之感。”
“不说这些了,”扬宁真君终于记起来两人的话题跑偏了,连忙拉回来,“师侄打算在北域历练多久?可打算在天霜城久居?”
墨天微道:“实不相瞒,我来北域另有目的,居住多久,要看情况,暂时并未确定。”
“那也无事,你便在这驻地住下,省得另寻居所。”
墨天微从善如流:“那天微就要谢过师叔了。”
“小事小事。”扬宁真君注意到墨天微脸带疲倦,也就没继续和她聊下去了,直接令人安排好她的居所,让后让她速速休息。
说是居所,其实地方不小。
剑宗的驻地占地很广,其中甚至有好几座小山头,墨天微的居所便是一座闲置的小山,其中洞府都是修好了的,只是没有够资格居住的人才空着,她一来,正好住进去。
对此,墨天微也十分满意,虽然她对扬宁真君的印象不错,但也不想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现在这样相隔不近不远,正正好。
将洞府布置一番之后,墨天微打了个呵欠,睡觉去了。
修士虽然能通过打坐入定恢复精力,但也不是说就不用睡觉了。之前为了尽快赶到北域传送阵入口,她连续御剑好些天,其中还与敖宇斗智斗勇,颇费了一番心神,早已疲惫不堪。此时修炼,也是事倍功半,倒不如什么都不想,睡觉就是。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也极久,待醒来,已是三日过去。
伸了个懒腰,墨天微觉得元气满满,精神抖擞,现在出门杀几百只妖兽都不在话下。
练完剑法,她去拜见扬宁真君,并告知他自己打算去战场加入与妖兽的厮杀,却不想竟扑了个空——原来扬宁真君已先她一步去了战场。
墨天微想想也对,扬宁真君嗜杀成性,之前在驻地遇上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现在知道他去了战场,这完全不意外好么?
既然如此,墨天微也不耽搁,直接出城,往战场区域去了。
?
天霜城的战场区域名为天霜战场——没错,又是剑门的人起的名——与天霜城相距三千余里,这距离在修真界也就是毛毛雨,墨天微搭乘战场专线,大约两个时辰便到了战场。
天霜战场又分作三部分,人族与妖族各自的暂时驻地以及真正的交战区。
墨天微下了船,眼前便是一片连绵许多座雪峰的屋宇,这些都是参加战争的修士暂住之所,位于北域大阵之内,受到大阵保护,严禁争斗厮杀。
扬宁真君作为天霜战场的三位主事修士之一,在更高阶修士不出手的情况下,可以说是最高军事统帅,他住的地方自然规格更高。
但墨天微也没想着去找他,现在这可是战场,攀关系什么的也没意义。
她去做了登记,领回来一块经过特殊手法炼制的血色令牌。
这块血色令牌是战场修士积累“军功”的凭证,它会自动计算人头(妖头?),累计军功。根据军功高低,修士可以获得不同程度的奖励。
墨天微习惯独来独往,因此选择的也是独自行动,而不是参加修士小队。
忙完这些之后,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东西,确认没有什么疏漏,这便踏入了交战区域。
大雪纷飞,此时正值北域的冬天,天气寒冷,呵气成冰,即便是已经筑基的修士长期待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会觉得不适,需要准备许多御寒之物。
墨天微却不必,她体内有着两种灵火,堪称移动小火炉,这点寒冷完全不能对她造成伤害。
此时,她御剑飞过染血的平原,下方偶尔会冒出术法的光芒,是修士遭遇了敌人,正在战斗。
交战区域极广,不然也不能容纳这么多修士战斗,墨天微御剑飞遁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这里差不多就是筑基修士的地盘了,再往前危险比较大,初来乍到,她还是低调一点,稳住。
平原地带,没有什么遮掩,又因为长达数万年的杀戮,这片平原煞气极其浓郁,甚至已经实质化形成煞雾,遮挡视线,同时也让几乎所有植物都不能生存于此,可谓是真正的不毛之地。
煞雾之中,墨天微提着剑,不紧不慢地前行,神识保持着发散的状态,时刻警戒着周围,以防有妖兽杀来。
倒不是她太过紧张,而是妖兽种类万千,许多妖兽的神通格外诡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摸到你身边你还一无所觉,那就很尴尬了。
不久后,墨天微听见一阵沙沙声,她停住脚步,神识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扫过,确定了敌人——一只甲壳虫似的虫类生物。
之所以不说是妖兽,这是有缘由的。
妖族的血脉,来自于鸿蒙初分时的先天神灵。虽然名为天生神灵,但事实上就是妖族始祖,他们一诞生便拥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几乎毫无约束,性情大多比较放诞任性。
这种性情也体现在他们对感情的态度上,那是看对眼了就能混到一起,看不顺眼了再打生打死,种族、性别、年龄、实力……统统不能成为问题,可以说是很没有节操了。
在天地初分时,诸天万界尚处于蒙昧之中,人族还十分弱小,也有许多与凡人力量差不多的兽类,这些兽类后来延续了妖祖们的血脉,让这个族群日渐扩大,但也埋下了祸根。
祸根在于,越到后来,混血混得越厉害,发展到极端,便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病症——血脉崩溃。
血脉崩溃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先天的,指妖族体内血脉太过混杂,以致于相互克制,自我崩溃;另一种是后天的,如当日鲛人一般强行催发血脉最终GG。
这里要说的是第一种情况。
先天血脉崩溃不是绝症,它有救,但是救的代价太大了,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所以绝大多数妖族在孕育出了先天血脉崩溃的后代之后,都会选择将它们遗弃。
到后来,妖族渐渐已经不将这些血脉崩溃的妖兽视作同类,对待它们的态度比人族对待海族等异人族更加极端,完全是拿它们当作炮灰来用的。
在人族与妖族开战之后,绝大多数血脉崩溃的妖族被扔到两族战场,供妖族驱使,消耗人族的力量。
它们又被称作蛮兽——这个恶意满满的名字,意思是空有一身蛮力,却前途无量,只能被当成兽类,供妖族随意驱使消耗。
眼前这一只甲壳虫,就是一只蛮兽。
蛮兽的命运是十分可悲的,它们一出生就被放弃,永远不可能修炼有成,只是低阶的炮灰而已。
最可怕的是,它们是有灵智的,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想要反抗,却根本做不到,只能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艰难地活着。
墨天微很清楚它们的来历,但却也不会手下留情。这种时候,怜悯是毫无意义的。
或许换个角度,杀了这些蛮兽,其实才是对它们的仁慈?
墨天微轻轻一笑,提剑朝着甲壳虫杀了过去。
甲壳虫应该是初代蛮兽——指父母是妖族的蛮兽,它的灵智比二代蛮兽要高,在墨天微靠近时便察觉到了,立刻机警地朝后方退去。
那个方向有着它的同伴,能群殴就不要单挑,这才是生存法则。
墨天微虽然不清楚这一点,但她不会让到手的猎物飞了,剑光一闪,已然到了蛮兽身边,轻轻一剑落下,剑意锐利无匹,在它坚硬的甲壳上开了一条深深的、长长的裂痕。
淡绿色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甲壳虫发出一声惨嚎,一双巨大的复眼中满是痛苦与仇恨,还有着深深的绝望。
它曾经也遇上过人族,最后死里逃生——可那一次的敌人,也不能一剑就斩裂它的甲壳!
冥冥之中,它隐约有着一种预感,今日,就是它的埋骨之时了。
巨大的沮丧袭上心头,消磨了它反抗的意志,于是墨天微第二剑沿着之前形成的伤口刺了进去,造成了一个暴击伤害。
痛楚让甲壳虫反应过来,它扬起两只锃光瓦亮的钳子——长得挺像钳子的东西,朝墨天微狠狠一夹。
“不,为什么我就要这样悲惨地死去,为什么蛮兽的命运如此可悲!”它悲愤不已,“都说天道至公,为什么独独遗弃我们蛮兽一族呢?!”
墨天微的实力稳压它一头,重伤的它反击也是无力,她轻易便避过,最后一剑结果了这只命途多舛的蛮兽的性命。
甲壳虫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不断流失,它也看见了墨天微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怜悯,心中冷笑,“怜悯吗?你觉得这是在赐予我解脱吗?”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像你这种一出生便是万物灵长的人,怎么能理解我们这些卑贱的生命!”
“活着确实痛苦,确实绝望,可死亡只会比这更可怕。因为活着还有希望,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凭什么,我们注定死亡呢?”
怀着满腔无法排解的愤怒与怨恨,它终于死去。
墨天微眉头微皱,刚才这只蛮兽的眼神——那是讽刺?
讽刺我的居高临下吗?
她心中隐约有些不舒服,但却终是彻底收起了那一分自以为是的“怜悯”与“仁慈”——不是因为她生气了,而是因为她意识到这才是对它们最大的侮辱。
正当此时,墨天微忽然察觉到玉坠中传来一丝异动,神识一扫,颇为惊讶:“这家伙,怎么这时候动了?”